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蔡日新居士:禅家悟道因缘分类释例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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禅家悟道因缘分类释例 蔡日新 早在1992年,笔者曾撰写过《禅悟与灵感》一文[1],对禅家的悟道有过一些粗浅的探索,今拟在原有的基础上,对禅师的悟道因缘作一些系统的评述。如前所说,禅师的悟道往往要经历一番十分艰难的磨砺,为了悟道,他们或行脚、或作役、或坐禅、或机辩、或参学……尽管他们的修学方式各异,但他们为了实现悟道这一目标却是一致的。也许是因为他们各自的根机与阅历不尽相同的缘故,所以,使他们在悟道因缘上也各自不同。去年初夏,笔者作《禅门悟道公案选析》一书(台北新店圆明出版社1998年5月版)时,便发现了禅师们悟道的这一差异性,而今检故,颇觉得有写一点文字的必要。 所谓禅师的悟道因缘,在这里是指促使一位久经修行的禅师开悟的那一种增上缘。禅门的修学,有时历尽千辛万苦而不悟,而最终却因为某种特殊的因缘际会,便一下子叩启了禅师的智慧之门,使他们洞察了人生与宇宙的真谛。这在得道的禅者之中,几乎无一例外地都有过这样一种修学体验。因此,我们研究禅者的悟道因缘,也可以从这个角度对禅悟作一些了解,或许对禅修有一定的参考意义。今综括禅师们的悟道因缘,略作分类,稍加评述,以陈如下。 与二祖悟道方式几乎一样,三祖僧璨当年因身缠风恙而求二祖忏悔,二祖对他的开示是“将罪来,与汝忏”,而三祖一时觅罪不可得(达罪性空故),二祖便说:“我与汝忏悔竟。”三祖遂于言下见道,其风疾亦渐愈。[3]待到四祖道信的求法于三祖,便是向三祖“乞与解脱法门”,三祖便问:“谁缚汝?”四祖云:“无人缚。”三祖道:“更何求解脱乎?”四祖便“于言下大悟”。[4]从二祖到四祖这三代禅师,都是于言下即得的大德,他们的悟道因缘既体现了师徒间因缘的契合,同时也意味着他们具有超凡的夙慧。像这样于言下即得的例子,在灯录所载的后代禅师中,委实不太多。 自五祖至六祖的悟道,则非但具有于言下即得的特点,而且还颇有一些“临机不让师”的高邈格调在,禅宗自此以后,风格为之一变,一种师徒互相机辨的作风由此产生了。五祖弘忍的被四祖接引,尚在孩童之时,当时,四祖问他何姓,五祖道:“姓即有,不是常姓。”四祖进一步问他是何姓,五祖道:“是佛性。”四祖遂问:“汝无姓耶?”五祖道:“性空故。”[5]在这里,五祖不只是能于言下即得,而且还很有一点“临机不让师”的韵味在其中,那种师徒机辩迅捷交驰的作风在这里已经显露了端倪。到了六祖慧能的问道于黄梅五祖,他针对五祖的“岭南人无佛性”一语,当即道出了“人即有南北,佛性岂然”的话。[6]这不啻是意味着六祖是一代悟性极高的祖师,而且也昭示着此后的禅宗在机辩上,必然朝着机锋迅捷的方向发展,一种师徒勘辩、机锋犹如电光石火的禅风也正在逐渐形成。 在六祖以后的禅师,他们的悟道多是在师徒的机辩中得之。这在灯录的所载中,也是举不胜举的。《景德录》卷五载青原行思禅师造曹溪礼六祖得悟的因缘,足以说明这个问题了,兹录于次。 (行思)后闻曹溪法席,乃往参礼。问曰:“当何所务,即不落阶级?” 祖曰: “汝曾作什么来?”师曰:“圣谛亦不为。”祖曰:“落何阶级?”曰:“圣谛亦不为,何阶级之有?”祖深器之,会下学徒虽众,师居首焉。亦犹二祖不言,少林谓之得髓也。[7] 在这里,行思的悟道,即是在与六祖展开机辩的场合中得之。这种悟道因缘在灯录的记载中为数还不少,例如怀让禅师在六祖门下得法的机辩语为“说似一物即不中”,天皇道悟的问道于石头希迁是在对“谁是后人”的机辩中得悟的。这类例子还有很多,在此不一一例举了。师徒间机辩交驰、机锋迅捷的场面如今已不复可睹了,但那种为了领悟人生真谛而勇猛进取的场面,我们至少是可以想见的。在师徒的机辩中,双方出语要求干净利落,当下和盘托出那颗自家本自清净的心,因而机辩时容不得刹那间的拟议与伫思。那种骤然把握住当下的一念,从而彻见自家本来面目的作略,在当年之盛极是可以想见的。惜乎时过境迁,而今此种作风早已衰落,我们仅能从灯录中窥见其一斑了。 以棒、喝行教这种在常人眼里乍看是十分“粗野”的作略,在当年正是禅师们的一片婆心所在,许多宗门中的大德便是在棒、喝的慈悲下开悟的。例如百丈怀海禅师一日侍马祖在外面散步,此时,天上一群野鸭子掠空而过,马祖便指着野鸭问百丈:“甚处去也?”百丈道:“飞过去也。”马祖便蓦地拽住百丈的鼻头,致使百丈负痛失声。百丈经这一扭之后,回到寮房不久便悟了[8]。此后,百丈嗣马祖,开农禅之制,立禅门规式,卓然一代大师的成就,毕竟离不了当年扭鼻的慈悲。又如夹山善会禅师到华亭去参船子德诚和尚,乃是经过德诚几番用桡打将落水之后,才在那“求生不得,求死不能”之中彻见自性的。又如临济义玄参学于黄檗希运,他三度向黄檗问佛法大意,三度遭黄檗之打,后经大愚指点,使他彻见“黄檗老婆心切”。义玄得道后,出住河北的滹沱河渡口旁,俨然成为一代宗师,自然,这中间少不了黄檗当年的慈悲。此外,如兴化存奖、雪窦重显、芙蓉道楷、天童正觉等禅师的悟道,均与“打”这一特殊的行教因缘密切相关。自然,以打行教的作略,最为丛林称道者是德山宣鉴,“道得也三十棒,道不得也三十棒”,那便是宣鉴的慈悲所在。当年雪峰义存问道于宣鉴,宣鉴打他一棒,问他“道甚么”,义存一时便如“桶底脱”相似,由此可见德山棒打的妙处了。 以“喝”的形式行教是义玄之所独擅,著名的临济“四喝”,至今仍为佛门所传颂。义玄“有时一喝如金刚王宝剑,有时一喝如踞地狮子,有时一喝如探竿影草,有时一喝不作一喝用”(见《临济禅师语录》),他就是这样灵活地利用行喝来接引学人,传播慧种。“孤轮独耀千江静,自笑一声天地惊”,义玄以喝行教,不但在丛林中广为流传,而且对后世子孙影响亦深。翠岩可真是义玄的远孙,他在参石霜楚圆时曾以“无云生岭上,有月落波心”为对,但未能得到楚圆的印可。当他与楚圆师徒易位以机辩时,楚圆震声说:“无云生岭上,有月落波心!”转语未易,只是震声以对,便使可真于言下大悟了[9]。可见,行喝与震声作答,对于接引学人都是十分有益,要在能观机施教,方使行喝契合学人之机。 要之,行打与行喝,其肇端似在马祖,其盛行则在中晚唐时期。这一举措在一定的历史时期内,曾成了接引学人的殊胜因缘,由此悟道的禅师固然不少。 在灯录中,这种于寻常句下开悟的例子还一些。唐代的澧州龙潭崇信禅师皈依天皇道悟相当长的时间以后,却未能听到天皇道悟禅师为他开示,这使他十分诧异。于是,他向天皇道悟禅师说:“某自到来,不蒙指示心要。”天皇禅师道:“汝擎茶来,吾为汝接;汝行食来,吾为汝受;汝和南时,吾便低首。何处不指示心要?”在这极为寻常的话语的开示下,崇信禅师顿时开悟了。[10]又如罗汉桂琛在参玄沙师备“三界唯心”时,是以椅子的名与实来参究的。当时,玄沙说:“我唤遮个作竹木”,桂琛在这寻常句下已有所悟,他说:“桂琛亦唤作竹木”,他由是深得玄沙的印可。[11]再如汾阳善昭参首山省念时,已上历参了七十一员知识而未得,他于是援“百丈卷席意旨如何”去参省念。省念用“龙袖拂开全体现,象王行处绝狐踪”将之接引,使省念于寻常句下开悟了。[12] 面对学人的请益,行喝与行打可以去其疑情,而寻常的话语也可以如春风解冻,豁开学人心中的迷雾。至于对这二种作略如何采用,那就得在具体的禅教中观机施教、相体裁衣了。 潭州云岩山昙晟禅师在参药山之时,便曾师事百丈达二十年之久,最后因为因缘不契而改参药山。面对这类学人,药山再也用不着对他多作开示了,但又不能没有方便以使之悟道。药山的高明之处,乃在于他能逐步地将云岩在百丈处所染执的知见蠲除干净,从而使之开悟。药山盘问云岩在百丈处见他“有何言句示徒”,云岩首先告诉药山:百丈有“百味具足的句”。药山一听,便立即将之加以破斥,然后又再盘问云岩,云岩告诉药山:百丈有“三句外省去,六句内会取”的言教。药山又将之否定并进一步对他追问,直到云岩说出百丈有时上堂,大众才集定,百丈便以拄杖将之趁散,然后又召大众,大众才一回头,百丈便问“是甚么”时(亦即知见已蠲除干净之时),药山才说:“何不早恁么说,今日因数得见海兄!”[13]。云岩也在这知见蠲除干净之际,经药山这一点化,豁然大悟了。雪峰义存的“鳌山成道”公案也是这类悟道因缘的典型例子,义存经岩头(其师兄)那一帮助,心中的疑团彻底打碎了。那段公案文字太隽秀了,谨将其主要内容抄录如下。 师(义存)自点胸曰:“我这里未稳在,不敢自谩。”头曰:“我将谓你他日向孤峰顶上盘结草庵,播扬大教,犹作这个话语。”师曰:“我实未稳在。”头曰:“你若实如此,据你见处一一通来,是处与你证明,不是处与你刬却。”师曰:“我初到盐官,见上堂举色空义,得个入处。”头曰:“此去三十年,切忌举着。”“又见洞山《过水偈》:‘切忌从他觅,迢迢与我疏……渠今正是我,我今不是渠。’”头曰:“若举么,自救也未彻在。”师又曰:“后问德山:‘从上宗乘事,学人还有分也无?’德山打一棒曰:‘道甚么?’我当时如桶底脱相似。”头喝曰:“你不闻道:‘从门入者,不是家珍?’”师曰:“他后如何即是?”头曰:“他后若要播扬大教,一一从自己胸襟流出,将来与我盖天盖地去。”师于言下大悟,便作礼起,连声叫曰:“师兄!今日始是‘鳌山成道’。”[14] 在这里,岩头将义存游方参学的所有见解都一一掏了出来,直到义存的知见被掏干净之后,他才用一语“一一从自己胸襟流出”来接引义存。义存也因为他长期游方参学的知见被蠲除干净了,心里豁地一下子亮了,他因此而高兴得连声叫道“今日始是‘鳌山成道’”。又如清凉文益的参学于地藏桂琛,他因阻雪而暂住地藏院,雪霁离开时,桂琛为了接引文益,便指着庭下的片石问文益:“且道此石在心内,在心外?”文益道:“在心内。”桂琛随即一语“行脚人着甚么由来,安片石在心头”,便致使文益住于地藏参学。在一月有余的时间内,文益“日呈见解,说道理”,而桂琛总是说:“佛法不恁么。”直到文益“词穷理绝”时,桂琛才说出“若论佛法,一切现成”一语,使文益当下即悟了。[15] 采用蠲除见的方式来接机,特别适合于在丛林中参学已久而又十分执着知见的学人。以上几个例子中昙晟、义存、与文益,在悟道前均已久涉丛林,因而他们的悟道很适合于采用这种方法。 马祖道一是怀让禅师的高足,他当年在衡岳习定时,便引起了怀让禅师的注目,但怀让禅师深知他不是可以用言语动摇其修定信念的,他于是取了一块砖在道一的庵前磨。怀让禅师的这一做法激起了道一的疑情,他便去问怀让磨砖作什么,怀让说:“作镜。”对此,道一的疑情更大了,他问怀让:“磨塼岂得成镜耶?”怀让到这时才说出“坐禅岂得成佛”一语,使道一改变了对坐禅的执着。道一经这一接引,便进一步向怀让禅师请教,怀让便举了“如牛驾车不行,打车即是,打牛即是”这一譬喻,令道一反本还源,向自家心底悟去而彻见自性。[16]道一禅师以此因缘开悟后,他也擅长以此方法来接引学人。有一次,一位猎人(即石巩慧藏禅师)因追射一头鹿而来到了马祖的庵前,待到他向马祖打听鹿的去向时,马祖便顺水推舟问慧藏解射(会射箭)否,慧藏说:“解射。”于是,马祖进而问他“一箭射几个”慧藏道:“一箭射一个。”马祖便说他不解射,慧藏便问马祖一箭能射多少,马祖道:“一箭射一群。”慧藏疑情更大,他问马祖:“彼此是命,何用射他一群?”马祖立即接机道:“汝既知如是,何不自射?”慧藏一时见道,他说:“教某甲自射,即无下手处。”于是,慧藏便投马祖出家。[17]以射箭来喻悟道,这中间自然不无譬喻的因缘在。 用譬喻因缘启发学人悟道,很容易引起学人的类比联想,从而使他们摈弃凡情俗念而见道。像这样的例子还有一些,比如“六窗一猕喻”(中邑洪恩禅师)、“蜂子投窗喻”(古灵神赞禅师)、“香严上树喻”等皆是,在此不一一例举了。 香严智闲禅师原是百丈门下最为伶俐的学人,他在百丈面前可以问一答十。在百丈圆寂以后,沩山灵祐禅师为了使他能透过祖师关捩子,便叫他在“父母未生时,试道一句看”。香严被这一问给难倒了,他多次请求沩山给他说破,但沩山说:“我若说似汝,汝以后骂我去,我说底是我底,终不干汝事。”香严没办法,只得礼辞沩山游方,有一次,他在作芟除草木的农活时,无意中将一块石头向远处一甩,那石头正好击在竹竿上,发出清脆的响声。不料这一击脆响正好叩启了香严的悟道之门,使他豁地顿悟了。[18]又如克勤禅师参学于五祖法演禅师略有所省,待他出得门后,见一只鸡飞上栏干,鼓翅而鸣。殊不知这鸡声正好成了他悟道的增上缘,他一闻鸡声便顿然开悟了(事具《五灯会元》卷十九)。又如黄龙悟新禅师在参晦堂禅师时,已略有所悟,后来,他听见知客打行者的声音,加之一声迅雷同时炸响,使他顿时大悟了(事具《五灯会元》卷十七)。还有赵忭居士,他在参学于蒋山法泉时未悟,后来他在宴坐之时因闻雷声大惊而彻悟了(见《五灯会元》卷十六)。事实上,这种因闻声而悟的因缘,颇与因喝而悟有一些相近之处,因二者皆是以一种声音打碎疑团。只是以喝开悟往往是喝在学人参问之际,而这种闻声而悟乃是悟于学人参学慵倦之时;且前者之声为有意,后者之声乃出自于无心之偶然。 农作既已成为禅师的本分事,那么,以作务因缘而见道,也是非常合乎情理的事了。 我们剖析了禅门悟道因缘的差异性之后,则会更加明白禅门在接机上特别注重契机契理的原因了。同时,对于我们更好地继承与发扬盛唐禅风,自然也饶有裨益。有鉴于此,笔者聊纂此篇,以供达者是正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