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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三个禅的境界:生与死的禅法


   日期:2012/3/11 11:57:00     下载DOC文档         微博、微信、支付宝分享

三个禅的境界:生与死的禅法

谈锡永

我们的心需要落妆

人类一直生长在幻惑的世界。

如果光是这样,还没有什么,充其量,一直是生生世世的生生死死。就象青草园榭,平芜花树,入冬时开始凋残,到了明春,又依旧是一片气象万千的大地,小白长红,明黄暗紫。这便叫做生机不断。

这亦是道家的世界。

庄子说“齐物”,那就是将幻惑的自我与幻惑的天地万物合为一体。所以人类只须平淡地循着生老病死的规律,一如万物循着生住异灭的规律一样,人类就会生活得很快乐。

这快乐,并非来自绚灿的物质,而是来自一颗得道的心。这颗得道的心,亦即是人与天地的合一。

楚威王聘庄子为相。庄子问聘使道:“听说楚王有一只神龟,死去三千年了,楚王很珍重它,把它的骸骨藏在寝室中的小巾箱内。你说,这龟是宁愿死后留下骨头让人珍惜,还是宁愿活着,在烂泥中拖着尾巴呢?”

聘使想了想,答道:“宁愿在烂泥中拖着尾巴。”庄子于是挥挥手道:“你走吧,我要在烂泥中拖着尾巴呢。”

庄子连宰相都不肯做,那就是因为人类不应该用政治,行政,法律来干预世界。一个顺其自然的世界,生活着一群顺其自然的人,那就是庄子的理想国。

可是人类命定无法建造庄子的理想国度,而且恰恰相反,他们是从物质享受中取得快乐,是由跟天地万物之相违中取得快乐。所以人一直在摧毁自然,一直在跟自然规律争斗。这就是人类的文明世界。

我们对这文明很自豪,我们有过三次伟大的文明革命。第一次是蒸汽机,第二次是半导体,第三次是计算机软件。很快还会有第四次,那就是DAN(书中原文如此^^)。每一次文明革命,都给人类带来了享受。

可是文明需要金钱来购买,因此蒸汽机的发明,便带来了影响中国深远的鸦片战争,由这场战争开始,都快一百六十年了,中国人依旧受苦于战争的后遗症。为什么?只因为拥有蒸汽机的人,需要掠夺金钱来享受蒸汽机带来的文明。现在的情形好一点,半导体的发明,带来的只是文明侵略,而不是再用军舰了。偶然有一次惩罚性的战争,例如美国出动现代化的先进武器来攻打伊拉克,那种场景,简直有如希腊神话中的天神争斗,或有如我国章回小说《封神榜》中所描写的神仙斗法,但毕竟这只是一场规模很小的战争。

于是我们难免想起庄子。

我们不是亲眼见证政治,行政,法律是如何地在保护着军事掠劫和文明侵略或者人权的斗争么?饿着肚子的人,挨着战争恐惧的人,他们纵使是一条在烂泥巴里拖着尾巴的龟,他们的生命本来也应该受到尊重。可是,我们用民主来装饰自己,行政命令便变成全民意志,然后我们根据司法独立的制度,用法律来肯定行政命令,结果,一个民主的命令,就令许多拖着尾巴的龟死在烂泥巴里。

这时候,文明社会的人没有内疚。因为一切都装饰得很好,我们有自由,民主和人权。虽然有装饰到底比连这些装饰都没有的世界好,可是,一切无非装饰,装饰只是合法的骗术,是女人面上层层的化妆品,绝对不是跟天地万物相齐的世界。人们即使生活在充满政治装饰的世界中,其实也生活得很痛苦。他们很容易便觉得自己不存在,所以他们要结党,没有资格结党的人就结社,用群体的存在来证明自己的存在。可是,群体反过来又成为更深一层的精神痛苦,所以一切社群党派无不充满是非,拖着尾巴在烂泥里的龟,都抢着呷一口污浊的泥水。

因此,我们才有机会见证千禧年的美国总统选举。

一张设计错误的选票,造成两万多张废票,可是法律却不容许重新投票,公正严明的法官亦裁定不准用人手来重点这些废票。可是,海外寄回来的选票,因为漏填数据,州政府却可以替他们补填。法官的裁定是:虽然技术不当,可是为了尊重投票人的意愿,应该裁定有效。然而,那些废票的意愿呢?

在这场喜剧中,民主的装饰出现了小小的穿帮,可是人们依旧欣喜。为什么?因为虽然只是装饰,我们却可以在装饰中享受文明的果。你说这果有罪,可是,当初亚当和夏娃在伊甸园,不也咬它一口吗。你说他们是受到蛇的诱惑,可是,我们的身边不也有一尾蛇,名字就唤做文明。

人类不可能建造庄子的世界。可是人类如果甘心享用文明的苦果,而且以苦为乐,那就是简直是人类的毁灭。不说别的,光说我们天天制造出来的塑料垃圾,就足以毁灭这个地球。因此,我们想到佛家的思想。

佛家指出这世界幻惑,看穿人类扮演的戏剧实在是以苦为乐,可是,他不像庄子那样,教我们宁愿做一条在烂泥中拖着尾巴的龟,而是教我们如何适应世界的幻惑来生活,但是却须训练到自己不受一切幻惑所污染。因此人其实无须避世,就像一个平常人那么活着,依样享受文明的苦果,尽自己做人的责任。去投票,去纳税,去负家庭的责任和社会的责任,但却须自我证知,这一切无非只是一场场电视肥皂剧的场景,演员着力扮演,布景十分真实,然而毕竟一切都非真实。

这个自我训练的过程,便叫做“生与死的禅法”。倘如依照正式的名称,那便叫做“寂静忿怒密意自解脱深法”。这个法门,大约六百年前,由一位年仅十五岁的西藏青年,在西藏中部状如山神起舞的达拉岗波山(Dwags lha sgampo)的岩洞中取出,这是入西藏传播佛法的莲华生大士所埋藏的著作。这位青年,法名事业洲(Karma gling pa)。

如果把庄子的理想世界看做一端,把我们生活的文明世界看做另一端,那么,这个“生与死的禅法”,便恰恰在两端之中央给我们建造了一个世界,既不舍弃文明,也不耽恋文明;不着意去跟天地万物相齐,因为天地万物原来也无非幻惑,可是,我们也无须着意去驾凌天地万物,奴役天地万物,因为人类的智慧,恰恰便是奴役人类的主人。

在这两者之间,我们生活着而不受心的奴役;你可以进取,可是这亦无非是一场游戏;就像演员落妆之后,便完全摆脱剧情而生活一样,我们也可以在这诡计百端的世界中,应付百端的诡计,可是却绝不因此而沾沾自喜,我们的心需要落妆。

也可以这样譬喻-----

人类在幻惑世界舞台上,永远作着诸般杂扮,永远不肯谢幕;庄子教我们根本不去掀开幕布,人类当然不肯,可是,他们却其实可以一边扮演,一边落幕;不断扮演,不断落幕。这就是切实可行而易令人接受的禅法。

我们的心性太疲劳,所以应该在禅法中得到休息。

让心自在于生死

去年我游落基山,在山脚小镇一家专卖化石的小店中,亲眼看到一亿九千万年以前,也即是侏罗纪时代生命死亡的恐惧。

不必说那些断了头的小鱼,且说我见到的一只海虾,弓着背,左爪用力地弯向胸前,右爪却抓着一根茜草(所以连这根茜草也变成化石)。可以想像,这只海虾正在深海漫游,如常地过它的日子,突然间深海的泥浆向上飞涌,将它带向二万五千英尺的高空,然后凝结。不知道这海虾究竟亲历了这过程多久,也许当海泥上涌那一刻它已死亡,又或者当它飞舞于空际时依然有知觉,这些都无关重要,重要的是它本能地抓着海草那一刹那,这正是恐惧死亡的一刹那。

所以“生与死的禅法”,首先便教人要修习死亡。先认识死亡,体验对死亡的恐惧,然后再学习如何应付这恐惧。

我把这块海虾化石买回来,在石上题了四个字:“沧海留痕”。这片化石,应该即是认识死亡的最好教材。

我把这片化石竖立在眼前,在它前面放一香炉,燃点一支上好的沉香,然后默默地冥想。这时候,人和化石里头的海虾便突然沟通,海虾再也不是化石,也不是海虾,不过它恢复了生命;人也不是人,跟海虾一样,都是循着时间而生死的一个段落的生命。人没有进入一亿九千万年前的海虾世界,海虾也不必进入一亿九千万年后的人类世界,然而两个世界却刹那同时,而且于中没有以海水为生命媒介,抑或以空气为生存助缘的分别。

你甚至可以在冥想的世界里打破三维空间。

做死亡的观想,最好是同时打破一维时间,三维空间的概念。

人类的最大束缚,便是受困于时间与空间。时空是我们生灭的标志,在时空中存在便是生,不存在便是灭,于是循着时空的轨迹,我们便有欢悦、恐惧与悲伤。

我们其实可以打破时空的局限,将生灭看成是一个现象,一个特定的现象。比如说,特定一个人的生死,可以在这个时空中出现,也可以同时在另外一个时空出现。在这个时空叫做灭,也可以同时在另外一个时空叫做生。譬如说,一个人的灭,便同时是一个“中有身”的生。这在佛家,便称之为“无生”。

实际上即使在同一时空,任何一个生命个体都在同时生灭。

花开的一刹那,是“花开”这现象的生,可是与此同时,也实在是“花还未开”这现象的灭。两个现象一定同时,不灭掉“花还未开”这个现象,就不可能有“花开”这现象生起。然而“花还未开”这现象一灭,岂不同时也就“花开”?

我们还可以观察光明与黑暗。生起光明的同时,必然即是黑暗的消灭。决没有可能先生起光明,再等待一会,黑暗才慢慢消退。

观察我们自己也一样。我们在衰老,在一次新陈代谢中消失掉十万个细胞,这就是两个现象在同时发生:灭掉一个多十万细胞的个体,同时生起一个少十万细胞的个体。

佛家将这种情形,叫做“生灭同时”。它也即是“无生”的通俗定义。

最好是由对“无生”的理解来认识我们所说的死亡。先由一个特定的时空来理解,譬如说,我们这个世界的时空,然后再将理念推广到任何元次的时空。

再详细一点,我们还可以在观察我们这个世界的死亡现象时,变动时间,例如我们见到金字塔中的木乃伊,我们就可以将前后三千年的世界融合在一起;见到侏罗纪时期的化石,我们就可以将一亿九千万年的世界同时融合。这样做并不是自欺欺人,只是循着时间的轨迹,将两个三维空间一个推前,一个推后。假如我们不坚持二者之中有一段时间差距,那么,无论人类的历史说它相隔多久,我们也可以说,两个空间是同时生灭——例如,当海虾变成化石那一刹那消灭,同时也即是我们面对海虾化石而作沉思这一刹那的生起。只不过,我们由于习惯了时间的局限,因此才不肯将“一亿九千万年”等同“一刹那”。

时常这样观想,我们就会慢慢体会到,打破时空局限的心,非常自在,它逡巡于生死变异之间,而不执著于任何的生死变异。

当这样做的时候,其实我们也同时体证了佛家所说的“无常”——这也是学习“生与死的禅法”的准备功夫。

常即是永恒。

虽然知道人有生死,物有异灭,在我们周围没有一件事物可以永恒,可是我们却依然不断追求永恒。

古代的帝皇,一直追求万年不倒的基业,他们也追求长生不老。所以古代的埃及才会有炼金术兴起,目的其实不在点金,而是为法老王炼取不死药;这门技术由西域传到中国,中国道家马上发展出“外丹”一派,炼令人长生甚至不死的金丹。这时候的道家虽然还说自己是老庄的子孙,可是炼丹以求长生,其实已经违反了老子的“无为”,也违反了庄子的“齐物”。

古代最能知道无常的商人,大概只有一个陶朱公范蠡。他帮助越王复国之后,立即辞官,改行做生意,他目光锐利,预料蚕丝失收,便先囤积丝绢;预料瘟疫流行,便囤积药材,不几年就成为一国的首富。可是,他三次积财却三次散财,将身家拿出来救济社会。他说,他不留财富给儿子,只替儿子留下老百姓的感激。不过,历史上却只有范蠡这么一个商人。因为我们普遍认为财富可以永久,家族的富裕可以永恒,所以我们便尽生前有限之身来积聚财富,为后代子孙画出美好的蓝图。

凡是追求永恒的人,一定畏惧死亡。当死亡来临之际,他们一定非常之不平静,有愿望未完成,还有许多追悔与怨恨,加上对子孙的期望变成提心,诸如此类的念头,都足以令人永久陷入相续流转的世网。

可是从另外一方面来说,由于体会到无常,却因而陷入虚无,却也是一件坏事。

花未开,他们已经想到花落;婴儿一出世,他们已经说婴孩是一步步走向死亡。所以他们可能走向两个极端。一个极端是,放纵自己,尽情享受有限的一生,这即是古代印度的顺世外道;另一个极端是,完全不尊重生命的尊严,所以无论权力大小,都在自己的权力范围内滥杀。他们即使是一间木屋的主人,杀的决不会是一只蚂蚁,而是把蚁巢找出来焚烧。这便是从尼采哲学发展出来的纳粹主义。

假如我们能够超越时空来体会现象界的生、住、异、灭,我们就会在永恒与虚无之间找到平衡点。

这个平衡点叫做“不常不断”。

现象消灭,可是它的作用力却会继留下来,是故不可以说是断灭与虚无。然而每一个现象却都有变化,它的作用力也无时不在变化,当然这亦不能视为恒常。

因此常与断二者,在一个时空中可以以构成非常复杂的变化。尼罗河边有一只蝴蝶拍一拍翅膀,可是,拍翅膀的现象虽然消失,但它的作用力却堪能在非洲森林引起一场风暴,物理学上因此便称之为“chaos”现象。也即是一场没规律可依循的混乱。

我们实际上就是在这般的一个混乱世界里面生死。这个世界,甚至不可以将光波定为常断,也不可以将粒子定为常断。因为量子物理学告诉我们,表义为能量的波,可以转变成表义为质量的粒子。粒子当然亦可以转变为波。通常我们将质量视为有形,能量视为无形,可是,有形与无形之间却存在着互变,因此,我们的感官知觉,其实也是非常非断地去感觉一个时空。这个感觉,原来也即是非常非断。

局限于一个时空已然如是,倘若超越时空,对整个宇宙作通盘的理解,即是说,试图进入如今物理学家提出的“不可见空间”(unseen dimension),我们可能感觉到现象界更加混乱,比我们这个时空混乱亿万倍。然而,无论如何混乱,亦一定有规律可以遵从,这规律,亦一定即是“非常非断”。

由非常非断去体会生命的无常,心灵才会得到解放。

观察生灭、观察无常,是修习“生与死的禅法”的两项必要准备。它的作用,是打开你心灵的枷锁,让它自在。

在一座中经历轮回生死

学习“生与死的禅法”,还需要学习认识轮回和六道。

这对现代人来说是一个很富争论性的命题。到底有没有六道(六种特质不同的生命形态),须先从有没有轮回开始。佛家以及一些其他宗教说有轮回,可是轮回却并非人类可以见证的现象,加上“轮回”的概念会跟一些宗教的基本教义抵触,因此,自然就出现争论。

佛教徒很欢迎学者对灵魂与再生的研究,因为有利于建立轮回。有一本很著名的书,即是Ian Steveson的Twenty Cases Suggestive of Reincarnation(Charlottesville:University Press of Virginia,1974),它调查了二十个再生的个案,证实了有些人的确可以回忆前生,而且其回忆的时空还经得起调查,由是可以助成建立轮回。

对佛家的其他教派来说,轮回学说能够由学者来助成,也许是件值得欣喜的事,可是对“生与死的禅法”而言,无论能不能够证实轮回,都不是件大事,因为这个法门并不用“轮回的实相”来令学人生畏,而是用对轮回的观察来令学人厌弃轮回。——即使科学家能够证实,轮回和再生只是宗教的谎言,这也没有关系,因为禅法已经超越了有无与真假。我们开头不是已经说过了吗,一切现象无非只是幻惑,人亦只是在幻惑中生死,是则纵然证实了轮回,也只是证实了一个特定的幻惑;如果否定了轮回,也无非是对一个幻惑不加承认。

这便是“生与死的禅法”的特质。

既然这样,我们又怎样去认识轮回与六道呢?而且,又何须去认识呢?

不然,人之所以耽着于幻惑,不能够从幻惑中跳出来,甚至连呼吸都不肯离开幻惑,实际上即是根本不肯去认识轮回与六道。必须去认识,然后他才肯出离。

“出离”是一个佛家的名相,指的是离开轮回这个幻网,若不认识,如何能离呢?

但是所谓认识,却实在无须去现证六道的事相。我们不须亲眼见到天人如何享乐,不须亲手攀折天人的花鬘;也不须亲见阿修罗如何发动一场对天人的战争,怎样布置行军,计划用什么武器;当然更无需要现证《地藏经》中所描述的地狱的苦、火与寒冰,刑具和惩罚。这些无非都是事相,在我们的世界,我们见这些事相已多。

我们见过报道豪门宴会的新闻图片,也听说过一套宝石珍饰的价值,可以养活几百万个贫童一年,所以我们已经现证过幻惑的天人世界。在这里头,恐怕也不尽是笑声,笑声底下未尝没有深深的叹息,所以希腊神话中的天神,一样有怨与泪。

我们也见证过阿修罗的战争,一按钮,光华划破沙漠的长天,准确地在目标建筑物中爆炸,无可抵御,威力惊人。

所以即使在我们自己这个幻惑世界中,我们其实也见证过地狱的火、地狱的寒冰;见证过饿鬼的贪婪,四围堆满食物,而如针孔般大的咽喉却无法吞食,可是他们却依旧伸出贪婪的手向周遭攫取;至于畜生的愚痴与人的贪欲,那自然更是我们一张开眼睛就可以见证得到的事。

可是,我们却从来没想过要出离,而且恰恰相反,我们很害怕有离开这幻惑世界的一日。所以若求用眼见事实来认识轮回与六道,实在并不足够,要认识,便需要超越事相。

所以才说,证实轮回与证实六道的存在,对我们的“禅法”一点帮助也没有;否定了轮回与六道,于“禅法”亦毫无损害。你只须平实地结着跏跌坐,就可以思维,然后就可以坚定地建立“出离心”。

我们思维,自己其实已然经历过许多次轮回与生死。

即使是一个最平凡的人,他结束了摇篮时代,进入童年,便已经是一次生死;结束了童年,进入少年,又是一次生死;少年时期的梦,一定不同青年时期的憧憬,那又是一次生死;然后,最大的生死变异到来了,由青年步入中年,婚姻、事业、家庭,明显也就有六道象征的意义,然后我们收拾起六道的疤痕,再经历一次生死而进入暮年,但却依然不能脱离六道的枷锁,以至于肉体死亡。

倘若你人生的经历很不平凡,那就经历了更多次惊心动魄的生死,更多次对六道的体验。那么,就请思维这些生死的变化吧。你已经是在经历一次又一次的轮回。

如果是由人道轮回到天人,我们称之为幸福。因为一定已经积聚到世间的财富,然后才可以购买人世文明的享受,由物质以至工具,种种色、声、香、味、触,满足了我们的眼、耳、鼻、舌、身。这个幻惑世界于是给你一个符号,你是成功人士。然后有种种荣名,变成奖章装饰我们的心识。

如果是由人道轮回到饿鬼道,我们称之为痛苦。因为人生一定从来没有感觉过满足,像饿鬼一样,拥有的食物已经发臭,也舍不得放弃,不但不放弃,而且还伸手去攫取旁边饿鬼的食物。也像饿鬼一样,对事物从来没见到它美好的一面,所以对面前的水也会看成是脓血,然而即使是脓血,他亦不厌于拥有,纵然丑恶,毕竟是自己的占有品。

所以,人生的幸与不幸,成功或者失落,富足抑或贫乏,都是轮回,由一道轮回到另一道。只不过由于我们执著于肉体的生灭,然后才不感觉到自己是在轮回,而且是不断地在轮回。

六道是什么呢?只不过是贪欲、瞋恚、愚痴三种卑劣情操的反映。

这三种卑劣的情操,都可以分为善恶两类。所以就变成六种。每一种,就成为一道的主要特征。我们可以这样来理解——

贪欲是生命的根本,高尚的叫做爱情,低下的叫做肉欲,所以这就可以分为善与恶。

与此相同,创业致富,是善的贪;行诈抢劫,同样是贪财,但却是恶的贪。

瞋恚也一样可以分为善恶。战士在疆场上打一场保卫国土的战争,绝对是善;相对来说,打侵略战争的士兵,便是起恶瞋恚心了。

打退贼人,保护弱小,是善的瞋;黑社会的仇杀,自然是恶的瞋。

因此愚痴也可以分为善恶。相信巫师可以治病,所以延请巫师回家医治家中的病人,那是善的愚痴;那巫师本身其实也是愚痴,而且是恶的愚痴,因为他欺骗别人也欺骗自己,这欺骗的痛苦,终其一生不能向人宣泄,甚至连对妻儿都不敢诉说。

迷信于拜神祈福,是善的痴;迷信于诅咒和带给仇家灾难的巫术,是恶的痴。

所以,就在我们的心中就已经具足六道。

善的贪、瞋、痴,分别是“上三道”的天人、阿修罗和人类;恶的贪、瞋、痴,分别是“下三道”的饿鬼、地狱与畜生。

佛经中描述六道,便是根据这些特性来作为典型。

天人很贪,虽然他们一生下来就有天女围绕在身边,终生享受花鬘的香、天食的味、天女的歌舞与爱欲,可是他们还不满足,还要引诱阿修罗道的阿修罗女。

阿修罗的瞋恚其实是给天人逼出来的。阿修罗男的很丑、女的很美,所有的美女都给天人诱惑而出走;这还不算,有一株如意宝树,树干和树根长在阿修罗界,花和果却长在天界,因此阿修罗便只有灌溉的义务,却不能摘取如意树的果。天人把这些果子的外壳敲开,心中想要什么,果壳中就有什么,你说,阿修罗怎能不愤怒。

人是愚痴的典型,他永远执着自我,站在自我的立场来计较利害得失。这“自我”的圈圈有时画得很大,那就是国家和民族,有时甚至可以大到包括全人类;可是有时候“自我”的圈圈却很小,小到“自我”就是自我。因为“自我”以外的事物和人情永远跟“自我”冲突,即使是一时的调和,终久亦会冲突,因此人就有由愚痴而来的诸般痛苦,我们把它叫做七情六欲。

佛经把饿鬼描画得很贪婪。他们将食物当成财富,食物会变坏,可是他们却永远先吃变坏掉的食物,不吃就很可惜。然而他们或者食道小如针孔、或者当食物入口时会生出火焰,因此他们实在吃得不快、不多,因此他们就等于永远要吃变坏的食物。可是,他们却依旧不断地攫取和拥有,不放过任何一个掠夺的机会,也从来不肯将食物跟其他的饿鬼分享。

至于地狱,是瞋恚与仇恨的世界。永远燃烧的火、裂肤的冰冷,以及刑具与棘索,甚至连一片树叶都是利刃,你说这仇恨多深多远。

畜生的愚痴,我不必去形容,它们生活在恐惧当中,强大者恐惧于缺乏食物,弱小者恐惧于自己变成强者的食物,可是它们却依然执者于自我而生存,然后为这自我去斗争,弱者永远欺凌比自己更弱的弱者,从来没有怜悯与爱惜。所以恐龙作主宰的侏罗纪,即是典型的愚痴世界。

我们静坐着,反省这六道贪、嗔、痴,是不是我们每一段轮回的心理历程,这样,便即是经历着生和死。

你还不妨试试,将这六道轮回的幻象,化成一个个光影,消融于广大的虚空之内,天空无限无边,连一朵净云都没有,只是明亮的光华。——这时候,你其实又已在经历一段轮回,心灵必能在物质的诱惑中升华,感觉到初生的快乐。

一个初生的婴孩,具有最小也最少的贪、瞋、痴。你试试在静坐中回复初生的天真,便可以体会到出离六道轮回的轻松与喜悦,恰如破茧而出的蝴蝶。而这只是一坐止观的修习。

“三自解脱”和“如来藏”

最近看过一部电影,The Green Mile,香港的译名很坏,叫做《绿里奇迹》,加上“奇迹”二字,立刻破坏了整个电影的风格。

电影中有一位黑人被冤枉判死,狱长知道他冤枉,而且受过他恩惠,受不住良心责备,打算放了他。那狱长说:“我受审判时,如果神问我,为什么杀死一个圣徒,我怎样回答呢?难不成对神说,那是我的职务,因为我的职务……”

那黑人死囚接着便说出一大段荡气回肠的对白:“你可以答神,是为了慈悲。我受够了,我也想完结,这个世界每天不知道有多少件冤枉事,我都感觉到,我的头颅像插满了玻璃。你理解吗?”

他不期然双眼润湿,继续说道:“我没有知己,路走得很孤寂,有如一只雨中的麻雀。没有人告诉我,往哪里去、从何而来、为何如此!”

所以那黑人圣徒宁愿坦然接受冤枉的死。

看到在行刑的一刻,笔者便忽然想到“生与死的禅法”中一个很重要的理念——“自解脱”。

根据这个理念,我们可以告诉那个黑人死囚:你由“自显现”而来,亦从“自显现”而去。人间有许多悲剧,只因为人类不明白“自显现,自解脱”才是法界的真实,才会执着于幻惑而作恶多端,满足一己的私欲。他们精神愈空虚,便愈执着于幻惑,心计便愈多,恩仇便愈重。所以你实在不必步入“绿里”走上电刑椅去牺牲,该辩白就应该辩白,这才是“自解脱”的正路。

然则,什么叫做“自解脱”呢?

要明白这个名相,需要先明白几个概念,这可以借唐代终南山禅师圭峰宗密的一篇序文来说明。这篇序文,叫做《禅源诸诠集都序》,在禅宗,这是一篇公认重要的文献。圭峰宗密编辑其前代禅师的文字,加以诠释,因为这些文字多论“禅理”,少说“禅行”,是故名之为“禅源”。他在序文中说道:

况此真性非唯禅门之源,亦是万法之源,故名法性;亦是众生迷悟之源,故名如来藏藏识;亦是诸佛万德之源,故名佛性;亦是菩萨万行之源,故名心地。

在这里,圭峰宗密从不同的层次来说明这个跟“自解脱”大有关系的“真性”——

(1)若从现象界的层次来说,真性即是“法性”。法界中的一切显现,无不依此真性作为基础。也可以这样说,“真性”就是像一面镜子,法界万象则是镜面上显现的影。

假如我们把镜影看成是万般实物,甚至把万象的显现看成是永恒,那么,我们便自己缚自己了,所以我们才需要“解脱”。

(2)若从众生界的层次来说,真性即是“如来藏藏识”。这是《入楞伽经》所用的名词。

当众生把幻惑的镜影看成真实时,佛家称之为“迷乱”;这时候,主宰他心理的是“藏识”,也即是受污染的心识;若众生能证悟一切显现的幻惑,恰如舞台上魔术师的表演,这时候,便可以说他“开悟”了。这开悟了的心识,有一个特别名词,叫做“如来藏”。

就这层意义而言,便可以说“如来藏藏识”即是众生“迷悟之源”。在这里还需要明白一个重要的概念,那就是,“如来藏藏识”并不是指两个独立的状态。可以举一例:水中的月影平静(我们比喻为如来藏状态),可是,有一个顽童朝着月影投下一块石头,于是月影纷乱了,这纷乱的月影,便是藏识状态。但我们却不能说,纷乱的月影是本然的存在,我们只能说:“我见到的是由平静变为纷乱的月影。”那即是说,我们见到的是虽然纷乱,但本来即是平静的月影。

所以在《入楞伽经》中,就这样来定义“如来藏藏识”——“名为藏识的如来藏” (tathagatagarbha alayavijnana samsbdito),这即等如说,见为纷乱的本来平静月影。

这就是众生界的真性。

(3)若从佛的层次来说,佛具有无数功德,这一切功德,无非都只是这“真性”的功能。宁玛派喜欢用太阳来作比喻。这“真性”可譬喻为太阳,佛的无数功德则可譬喻为太阳的光和热。只要有太阳,光和热就必定自行生起,这即是太阳的功能。这个自生起的功能,也就是我们所说的“佛性”。

(4)若从菩萨的层次来说,他们因为尚未成佛,所以仍然需要修道。然而纵有万般修行,根本只有一个,那就是要经历次第而证不受污染的心识境界。这次第不同的心识境界,也就名为“心地”。然而,心地其实即是“真性”,因为菩萨要依着一地一地的次第来证悟自己一地一地的心,由是才有初地菩萨以至十地菩萨之名。

然而,我们既属于迷乱的众生,又如何能转舍具有杂染的“藏识”,而转得“如来藏”呢?圭峰宗密说:

“故三乘学人欲求圣道必须修禅,离此无门,离此无路。至于念佛求生净土,亦修十六观禅,及念佛三昧、般舟三昧。”

那就是说,虽有诸多修行的法门,唯修禅最为重要,这即是“禅行”,即使修净土念佛,最低限度亦必须依《观无量寿佛经》修十六种观法,这些观法,也就是禅法。

所以对于“自解脱”这个名相,我们便可以这样理解:我们用“藏识”来缚自己,由是生起迷乱,不知一切法的自显现都是诸佛功德,唯执虚妄显现为真实,因此,就必须修习禅法,依次第“心地”而证本来清净无有杂染的“如来藏”。当证得的一刻,也即是“自解脱”,因为除自证以外,更不须有任何他力来作帮助。

这样的理解,也就统摄了圭峰宗密所说的“真性”、“法性”、“如来藏藏识”、“佛性”、“菩萨心地”等名相的含义。

宁玛派的祖师龙钦巴尊者(Klong chen rab byams pa,1308-1363)在他的《三自解脱论》中,将整个“大圆满”教法归纳为“三自解脱”,即是:(1)心性自解脱;(2)法性自解脱;(3)平等性自解脱。——这里所说的“心性”,也即是众生迷乱的根本;所谓“藏识”;这里所说的“法性”,即是清净与污染两界“自显现”的基础;这里所说的“平等性”,也即是经历菩萨“心地”而证的“佛性”,也可以说即是本来清净的“如来藏”。

因此,整个三自解脱,其实无非也即是《入楞伽经》中所说的“如来藏藏识”。

当日菩提达摩传法给慧可,便是将“四卷楞伽”付与。后来慧可讲授《楞伽》,每于讲后叹息道:“此经于四世之后,变成名相,一何可悲。”

慧可说的“四世之后”,应当即是六祖慧能以及神秀两位南北宗大师之后,他们也即是“楞伽宗”的最后一代。他们以后,“楞伽宗”一变而为“禅宗”,《入楞伽经》果然渐渐变成名相之学,即是学者的心神已全被困于经中的众多名相,然后各自根据自己所学的宗义来解释这些名相,于是学者便不理解本经实全说“如来藏”,令迷乱众生可以转舍迷乱的根本,即转舍“藏识”以依得“如来藏”。

由于“变成名相”,所以有些学者便宁愿根据近代学者的说法,否定“如来藏”,而不肯依据菩提达摩的心法,重视“如来藏”。

否定“如来藏”同时轻视《入楞伽经》的人,一定说这本经内容驳杂,虽说“唯识”与“法相”,可是又说得不彻底,因此便说,本经无非是将“法相”与“如来藏”两种思想调和,他们甚至私底下还将经中的“如来藏”思想看成是对“法相”的污染,恨不得将之从经中清除,还“法相”以清净。

但假如他们知道宁玛派的教法,便当知道,《入楞伽经》其实全部都说“如来藏”,不过由浅入深,分三部分来说——(1)总说“如来藏”;(2)说修离垢证“如来藏”;(3)说证“如来藏”心识,也即是现证“如来藏识”。

所以,《入楞伽经》其实是如来藏思想的总纲,于第一部分说及“唯识”与“法相”,目的只在说明“如来藏”具杂染时的境界,也即是“藏识”的建立,以及建立之后的种种心识与外境,并非想作任何调和。

我们还不妨整理一下本文上来所述。

“如来藏”是本来清净的境界。说是“本来”,即是说它本就不须加以清洗。

当它发挥功能时(这有如太阳发挥光和热的功能),若仍在本然的清净状态,那就是涅槃界的“自显现”,一切虽自显现,却依然清净,并不因为有了自显现便变成污染。

可是“如来藏”却会随着因缘,在受到杂染的情形下作自显现。这时候,依人类而言,“如来藏”便终于变为“藏识”,那就叫做轮回界的“自显现”了。

轮回界的自显现并不局限于时空,它周遍一切时空而作遍显现,不过所有的显现都适应于它所处的时空。因此,假如一个三维空间一维时间的人,到了N维空间M维时间作自显现,他所显现的形态,也一定与N维空间M维时间相适应,用我们人类的语言来形容,最容易理解是把他说为“光晕”。一如我们与三维空间一维时间相适应的自显现身,低层次的生命若能感觉我们的存在,亦一定是感觉到一团光晕,因为热也即是光,只不过因波长不同,成为我们不可见的光。

因此,轮回界的解脱,一定是“自解脱”,因为他们是自缚。自缚是故必须自解。

以人类来说,首先束缚他们的,是他们自己的心性。心先执着自我,同时去认识万象,由是万象便都烙上了“自我”的烙印。

假如能因修道而心性自解脱,这时候,他便已经证得“如来藏”了,然而这个“证得”却未彻底,因为在心性自解脱的同时,行者必已同时住于“法性”,但这时候,他便亦同时受法性束缚,即是说,他住在一个心识境界当中,这境界,可以分别生起清净与污染两种自显现。对行者来说,这是一个很新鲜的经验,因为在心性未自解脱时,或者说,在未能住法性时,他从来未体验过清净的自显现,可是,恰恰便是与他住入法性同时,他便亦受到法性的束缚。

因此他们还需要修道,以求法性自解脱。

当证得法性自解脱的同时,行者住在平等性上,因为他已经能够做出抉择,无论清净与污染,实际上都是法性的自显现。因此他更深一层证得“如来藏”了,前一层次(心性自解脱时)的证得,是“如来藏”化身,这一层次,则是“如来藏”报身。

可是住平等性并不等如已证平等性,因为他这时又受到平等性的束缚了。所以行者依然要修道,只不过这时候他已经是住清净地的菩萨,也即是八地至十地的菩萨。最后能够在平等性中自解脱,那就完成了佛道,因为他已经证得“如来藏”法身。这即是本来清净,无变异,而且具足生机的“不空如来藏”。这生机周遍法界,成为无限时空世界的生命力。在这里,“不空”的含义,是离四边际,说之为“不空”依旧是迁就我们的理解与“空”相对而立名。

在这里,我们已经尽量将许多名相融合,说出了它们的个别含义与互相联系。这是要理解“生与死的禅法”所须先理解的事。此有如赏花,若只图欣赏花的色香,那就根本连“雌蕊”、“雄蕊”都不必理会,但假如你要培植一株花,由下种到结果,你就必须先理解许多植物学的专有名词。这是没有办法的事,虽然枯燥,我们总要将它弄懂。

也许我们可以举一例子来帮助理解。

电视荧光幕里头的人,依着他们的场景世间观点,来看荧光幕中的人与事,那便是落在心性的层次来看。假如在荧光幕以外的人看电视,那便可以譬喻为法性的层次。

然而,这时候还有电视荧光幕内外的分别,所以不平等。假如看电视的人,因看电视而悟知,其实荧光幕以外的世间,也跟荧光幕内的世间一样不真实,它无非也是另外一重荧光幕而已,这时,他就因无分别而平等了。

这就是三个自显现跟三个自解脱的基本意念。

认识“自显现”——佛家修行的关键

在宁玛派的教法中,“自显现”这个概念很重要,因为是“自显现”,所以才能“自解脱”。如果有一位神,造成一切生命与现象,那么,一切生命的解脱以及一切生命现象的还灭,便一定需要依靠神的力量与意旨。

“自显现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?

周遍法界有两种“自显现”,一种是涅槃界,一种是轮回界。涅槃界的“自显现”处于解脱的状态;轮回界的“自显现”则处于束缚的状态。因此需要分开两种情形来说这“自显现”。

首先说轮回界的“自显现”。

印度龙树论师用“缘起”来说明轮回界的“自显现”的机理。一切生命现象以及一切物质精神界的现象,他们的生起,除了要有生起的“因”之外,还需要有“助缘”,然后事物与现象才能满足生起的条件。在这里,“因”可以视为主观因素,“缘”则是客观条件。当事物与现象如是生起时,所呈现的状态,便即是“自显现”。

为什么要强调现象的显现为“自”呢?

因为无论因或缘,都不能脱离业力因果,而这业力都由“自”而成,不依靠他力。

佛家有一个珠鬘女的故事。

释尊受邀请为一位国王说法,同时听受的,还有许多妃后、王子、公主以及他们的随从宫女。当释尊说法至感人心髓时,其中一位公主因为受到感动,便低声吩咐身边的宫女,叫她回宫去取自己最心爱的珠鬘璎珞,用来供养释尊。

这宫女很不愿意去,因为她想继续倾听释尊说法,深怕一来一回之间,少领受许多法益。可是她忽然想到释尊刚说过的“无常”,她想:一切事物都无常,自己当然亦是无常,如果不立刻去取珠鬘来供养释尊,说不定下一刻自己便会命终,那时想供养也来不及了。这样想时,她便立刻离座,回宫去取珠鬘。

当她持着珠鬘回来时,行至半路,忽然风云变色,狂风暴起,雷电交驰,一个雷打下来,她正给这个雷打中,立时丧生。

这件事自然很快就给听法的国王和眷属知道,他们悄悄地把这宫女的尸身抬来,希望得到释尊的加持,令她复活,然而释尊却因此说了一番有关业力的道理。

这宫女受雷电所击,是缘于她过去世的业力。可是,她今生却又于命终前作了一件很重要的事,那就是能痛念无常而急起供佛,凭借这件重大的善业,她便为未来世种下极大的善因。

由这件故事,我们便体会到“自”的微妙了。这宫女只因突然痛切地感到无常,才肯欣然回宫去取珠鬘,一心供佛,这突然自发的一念,便决定了事件的本质。倘若她只是满心的不愿,勉强回宫去取珠鬘,丝毫没有供佛的意乐,那么,整件故事便只是一场悲剧,再也不成为佛所赞叹的功德因果。

一切因缘由自造作,由自决定,是故基于因缘生起的显现,便可以称为“自显现”。

轮回界一切生命现象的显现,无不如此,他们在自决定的业力网中生死轮回,一切都是业力运作,因此佛家虽说因果,但却反对宿命。宿命是冥冥中有一个无可抗拒的力量在运作,没有一个生命个体可以改变或逃避。“缘起”则不然,可以由自力来创造客观条件,由于客观条件不同,因此虽同一因,亦可以结成不同的果,亦正因如此,是故一切“自显现”都可以“自解脱”,而且必须是“自解脱”,倘若祈求他力来解脱自己,那就跟宿命论者同一层次。所以许多崇拜他力的人,往往亦同时畏惧宿命。

其次,说涅槃界的“自显现”。

为了容易说明,因此需要建立一个名相:“本始基”(gdod ma'i gzhi),涅槃界与轮回界的“自显现”都以此本始基为基础。

先前在说轮回界的“自显现”时,可以不说及“本始基”,因为任何时空的现象,都自然是依附着他们自己的时空来显现,例如人类,即以三元次空间、一元次时间作为“自显现”的基础。可是,由于涅槃界超越一切时空,同时亦周遍一切时空,因此当我们谈及涅槃界的“自显现”时,便非提及“本始基”不可,否则,我们便很容易将自己的时空概念加之于涅槃界,以为涅槃界也同样是三元次的立体世界以及具过去、现在、未来的一元次时间。

要了解“本始基”,需要为它加上一些定义——可是我们却须知道,这些定义其实只是因应着我们的认知层次而成立。若以究竟义而言,只能称之为“不可思议境界”,根本无可定义。

本始基体性空,这是很重要的定义,而且是佛家的基本定义。佛家不许有一法不空,因为即使仅有一个可以视为真实存在的事物(无论其为有生命的个体,抑或是无生命的现象),都不符合释尊所说的“三法印”。

本始基的自性,称为“本始基法身”,即是“如来藏”。其定义为从无始以来就绝对清净。而且其自性不起变异,即使是暂时受到污染,其自性依然清净。佛家用广大的天空作为譬喻,长空虽有云霞雾彩的遮蔽,可是长空的自性却不因此而有所变动而生障碍。

本始基的相状是光明,广义来说则称为“明分”,他是“本始基报身”。明分亦本来具足,不待因缘而生起,亦不因受到污染即便失去光明的特性。佛家以镜为喻,镜面即使蒙上一层污垢,而镜子能生影像的特性(也即譬如“明分”的特性),却并未因污垢即便失去。

本始基的功用,是包容一切法的“自显现”,亦即周遍法界的“自显现”(包括任何时空元次,以至超越一切时空的涅槃界“自显现”)。这功能即是“本始基化身”。它的定义是周遍而且平等,譬如镜面,无所不照,并不会选择只照女人,不照男人;只照富人,不照贫人。

这样一来,因应着我们认知层次而设施的本始基定义便已完成。即是空性中有特殊的性、相、用。据此,宁玛派便建立了“大圆满三句义”——

体性本净(性)

自相任运(相)

大悲周遍(用)

在本来清净的自性中,能够因应时空而生起“明分”(例如我们这个三元次空间、一元次时间的世界可认知因素,如光明),因为能够因应,是故“明分”便能周遍一切时空,而且还可以遍至超越一切时空的境界(涅槃界),这种因应便叫做“任运”。

正因为“明分”任运,于是,在N元空间、M元时间的世界,亦必有与之相应的“明分”。亦正因此,一切轮回界才有生命与现象生起(这即是“自显现”),而涅槃界亦因此而具备了“自显现”的依据。

轮回界与涅槃界的“自显现”,即是法界的生机。若宗教化一点,则可说为佛的功德。生机处处,便是佛的“大悲”。这个生机,对人类来说,便是阿陀那识(adana),它是阿赖耶识的别名,施设这个别名,为的是要说明人有一个具足生命力的根本识。佛说,我们的感觉器官和身体能够维持,靠的便是阿陀那识的支持。

所以“大圆满三句义”,实在基于本始基的性、相、用而来。我们还可以举一个例,让我们对此更容易理解——在无有障碍的天空中,充满着种种不同的电视电波,倘若用电视机将之接收,那就成为不同的电视画面。

在这例子中,天空的无障碍(清净)即是本始基的性(法身);含容电波(明分)即是含容一切相状,这特性即是本始基的相(报身);电视画面的形象“自显现”,即是本始基的用(化身)。

这个例子虽然在层次不恰当,但亦可以帮助我们理解。而且,我们还必须知道,一涉及涅槃界显现的“本始基”,我们说“自显现”的“自”,已经不能理解为“自我”,可以解释为“自然”与“自发”。例如太阳的光与热,自然、自发、含容周遍可认知的“明分”,令生机无处不在。

其实,这样去理解亦并非究竟,因为“自显现”实在是一种本然的境界,如天空中的月映于水,在这里,完全没有主动与被动的意志,并不是池塘有意念去摄取月影,亦不是月亮有意念要投射在池水之中。倘若不这样去理解,那就可能歪曲了“自显现”的含义。

依“三句义”来修习“大圆满”,必须与本始基相应,其入手便是修习“自显现”。倘若只认识一切法“显现”,而不理解周遍时空、超越时空的“自”显现,那就一定掌握不到解脱法门的关键。

基于“一切法自显现”的观点,所以人便知道自己的心性其实受到歪曲,而且是自我歪曲。

我们分两个步骤来歪曲自己的心性。

首先我们一生下来,由于业力的关系,我们立即就懂得执着“自我”。然后由“自我”出发去认识“自我”以外的人物、现象与事物。这时候,便成立了“自我”与“外境”的分别。这个分别,称为“二取”。我为“能取”,外境为“所取”。

由于“二取”,是故接下来我们便建立种种名言,这便是第二步了。每一个名言,都有一个由我们附加上去的概念,这叫做“母亲”,这叫做“摇篮”,以至这叫做山河大地、日月星辰,甚至计算机软件、导弹防御系统等等。

佛家绝不否定“二取”与“名言”的功能,因为人必须借着知识、经验、法则、原理等等来生活,这一切,都由“二取”和“名言”来建立,若加否定,人就根本无法生存,更谈不上做人的原则。

可是佛家却否定由“二取”和“名言”两个步骤去认识的事物有“真实”的存在。所谓“真实”,是指其有自存、自成、永恒不变的本质。一切事物都没有这些本质,是故佛家才将一切法定义为空性。

最好的譬喻是电视荧光幕。在荧光幕中,演员受着“二取”与“名言”的束缚,依着剧情(可以理解为“业力运作”),发展出无数的恩怨情仇、悲欢离合。荧光幕中人视一切为“真实”,可是只须一跳离荧光幕,便立刻知道荧光幕中一切虚幻。

永远将自己困于荧光幕中的人,心性便永远受到歪曲,他的心必须跳离荧光幕,再回头去看,然后心性才能摆脱这种歪曲。

这同样即是“自显现”与“自解脱”的道理。

在荧光幕中生活,即是在这荧光幕时空中的“自显现”,能够跳离荧光幕,那便是从荧光幕“自解脱”。

所以,解脱与否,我们首先碰到的其实是心性问题。心性是否受到自我歪曲,即是受缚与自在的分别。这与情绪绝对无关。

如今许多佛教徒所从事的,其实只是情绪的安抚,心灵的平静,他们的修习完全不能摆脱心性的歪曲,因为他们始终没有离开过“二取”与“名言”。譬如说,“我去行善”,那便依然有“我”和“善”名言在被执着,也即是说,他们依旧是在荧光幕中扮演着善人的角色,是故他们的心性依旧受到歪曲。

因此佛家的修习,是令到佛教徒懂得“三轮体空”的道理去行善。在这里,行布施者、受布施者,以及所布施的事物,悉须体会其空性,这就称为“三轮”。三轮都空,然后才没有“二取”与“名言”的束缚,行善者才能一方面在荧光幕中扮演着行善的角色,一方面也能跳离荧光幕,认识“行善”这一段剧情的本质虚幻。

所以同样是行善,不能够“三轮体空”,那便只能影响情绪,必须“三轮体空”,然后才能影响心性。一切宗教,只在情绪的层次,唯有佛家的修行才针对着心性。

体会“自显现”与“自解脱”,是佛家修行重要的脉络。

生前死后“六中有”

佛家有一个名相,叫做“中有”(bar do),原义专指人死至再生那一中间阶段。因为这是介乎两段生命流程之间的状态,所以通俗来说,也可以称之为鬼魂。

可是在“生与死的禅法”当中,“鬼魂”实在是毫无意义的事,它有,亦无非幻惑而有;它无,自然亦因幻惑而无。因此“中有”便变成另一个含义:它是在我们生命流程中的一系列特定境界。每一个境界,有每一个境界的禅法。这些禅法,从世俗功能来说,可以使我们生活得更美好、更自在;从出世功能来说,则可以使我们证悟一切现象与心识无非自显现,由是自解脱。

这便牵涉到佛家对生死的看法。

世俗执着于一段一段的自显现,当其于我们世界自显现时,便说之为“生”,当其不再自显现时,则说之为“死”。

佛家对于我们所说的“生”,只视之如同电视屏幕出现的场景,这场景不断变化,在屏幕中的人,每一个变化对他们来说都十分真实,因此便有十分真实的恩怨情仇、悲欢离合;可是屏幕外的人,却如实知道,屏幕中的一切无非只是幻惑。于此幻惑告一段落时,那便是我们所说的“死”了。

所以,若能打破“显现”与“不显现”的世间执著,那么,生与死无非便只是生命流程中的一个段落。当其显现,并非实有;当其不再显现,并非消亡。

而且,“显现”与“不显现”其实非相同亦非相异。因为的确有显现与不显现的分别,是故不能说二者相同;然而无论显现与不显现,本质无非都只是幻惑,所以亦不能说二者相异。由是我们便只能这样说:生与死,无非是互相依存的现象,它的现象,在一个特定时空中非常真实,可是一离开这个时空,我们立刻便体会到它的虚幻。——这即是上来所喻,电视屏幕内外的不同境界。对于演员来说,屏幕即是他们自显现的特定时空,亦只有在这时空中,他们所扮演的现象才一切真实。

佛家因此便打破这有如电视屏幕的时空,将人视为“生”与“死”的流程,建立为六个“中有”,亦即是六种自显现的现象。

这六中有,分别名为:

一、处生中有(skye gnas bar do)

二、梦幻中有(rmi lam bar do)

三、禅定中有(bsam gtan bar do)

四、临终中有('chi'i kha bar do)

五、法性中有(chos nyid bar do)

六、受生中有(srid pa bar do)

这六中有的前三个,为人“生存”的阶段;后三个,则属于人“死亡”的阶段。所以修习这六中有法门,不但包括生时的修习,而且还须模拟由临终至入胎的死亡境界来修习。

或者有人会怀疑,模拟即不是真实,那么,依此来修习又有什么用呢?

这个问题,可以分两个层次来回答。

第一个是世俗的层次。

在世俗中,我们其实都依着模拟出来的设施而生活,最直接的便是时间。时间完全是模拟地球与太阳的相对运动而做出来的设施。根据这相对运动,我们模拟出一条轨道,而且还给它一个名称,称为“黄道”。一经设施,这“黄道”便立刻发挥它的作用,否则我们的历法即无从建立。

同样,地球的经纬线、赤道、温度、气压等等,都是由模拟而定出来的标准,可是,人却必须依着这些设施来生活。

因此,模拟死亡至再生的三个阶段,即有如模拟由南极,经过赤道,走向北极。一设施,这设施便有了明显的功能。是故依着模拟出来的设施而修习,便亦同样有它的功能。也正因为如此,所以跟“六中有”法门同一来源的“中有闻解脱法”,才会于近七十年广泛地在西方社会传播,起初称之为《西藏死亡书》(The Tibetan Book of The Dead ),经十度重译之后,较新一个标题却是《藉理解中有而得自解脱的深法》(The Great Book of Natural Liberation Through Understanding in The Between),这是美国哥伦比亚大学Robert Thurman教授在1994年出版的翻译。

“藉理解中有”便可以得到“自解脱”,这即是说,模拟出来的设施,其作用无非是令我们理解。这理解既然超越时空,当然超越宗教。所以我们不必理会不同宗教对死亡有什么不同的说法(这即是不同的设施),只须依循着一个系统的设施来理解,我们就可以应付死亡。

难怪近代心理学大师荣格(Carl Jung)于评论《中有大解脱》时,称赞它是“深刻的人性和对人类心理更深刻的透视”。这即是超越了宗教局限,而看到了这法门中关于人性与心理透视的一面。既然如此,我们还怎能否定设施的功能,这就等如我们无法否定心理的功能一样。况且,“禅法”所对付的,恰恰便正是我们自己不自知的心理。

第二个是超世俗的层次。

佛家认为,人受缚于种种概念。这些概念,我们称为“名言”。人的一生,即是靠学习无量的名言来丰富自己的知识。学习名言本没有错,然而人却错在执着种种名言为真实,而不理解它们根本只是一系列的设施,特别是在自己专业范围以内。

举例来说,一位化学家对于“氧”这个名言,会定义为“原子价为2,原子量为16的气体”。其实,在这定义中已用上了另外的三个名言设施,原子价、原子量、气体。所以这个定义只在我们的时空中觉得设施为真实,一旦脱离我们的时空,则原子价、原子量、气体恐怕都要重新定义,于是,“氧”这个名言便亦得重新加以定义。——这就足以证明,一切名言无非都只是受到极大局限的设施。

生与死,无非亦只是名言,倘若局限于我们的时空来理解,我们的心理一定会受到很大的障碍。倘若能超越时空来理解,而且是层层的超越,那么,人就能自在于生死,一如氧气,超越时空即再不受原子价、原子量、气体等等名言设施的局限与束缚,不受束缚,那就称为自在。

因此,在临终至受生三个中有,即是超越时空的模拟与设施。修习的人,因本身的根器不同,可能有层次不同的超越,有人超越得浅一些,有人超越得深一些,至究竟超越时,再无名言设施的束缚,那就称为“自然智”(或“自生智”),那就是佛的心识状态。

仿真与设施的价值,亦即在于此。

要理解“六中有”,可认将它们分成三对,那就是——

处生中有——临终中有

梦幻中有——法性中有

禅定中有——受生中有

这样分成三对,那是因为可以将每对的前一个“中有”看成是预备,而后一个“中有”则是圆成。例如经历过“处生中有”的修习,同时也学习过“临终中有”的修习,那么,在临命终的一刻,即可凭借着修习“处生中有”和“临终中有”所得的证量来修“临终中有”,从而圆满成熟了解脱。因此它们二者之间即便有了依存的关系。

对于这依存关系可以这样来理解——

如果不经过“处生中有”的修习,即使学过“临终中有”,也不可能光藉着“临终中有”的修习而得到解脱。

但如果只修习“处生中有”,除非是上根利器,可以于生时已得解脱(例如释尊,以及印度八十四大成就者的其中一些人),否则唯有在临终时然后才能圆成解脱。

为什么呢?

依佛家的说法,人在生时有物质身和感官的束缚,无论如何修习,一般很难不受物质身和感觉器官的影响,例如,身体会生病,眼耳鼻舌身会令我们感受色声香味触,那即是说,我们始终会有时空的局限,以及官能的局限。唯有在临终的一刹那以至受生,这“中有”身才能脱离这些局限而存在。因此,三个生前的“中有”修习,便只能成为三个死后“中有”修习的基础,一切修习目的,在死后中有才容易圆成。

“处生中有”与“临终中有”的依存关系如是,其余两组中有的依存关系亦如是。因此分成三组,便即是说,寻求解脱,须分别圆成三个目标,这就牵涉到法身、报身和化身的问题了。

鸽子归巢,现证“本住”——说“处生中有之一

现在我们开始介绍“六中有”的禅法。第一个是“处生中有”。

所谓“处生”,即指人自出生以后,直至“临终中有”出现以前这一段过程,依我们的语言,或可称为“一世”。不过当我们说“一世”时,并没有体会到“临终”这段过程其实十分复杂,只因为它时间短促,所以便将它也包括在“一世”之内。若依藏密教法,人自第一口呼吸,以至咽下最后一口气,其实已包含了“处生”和“临终”两个“中有”。也即是说,须完全经历这两个“中有”,然后才可算为“一世”。

“处生中有”的禅法,比喻为“鸽子归巢”,对于这比喻,有两种解释。

第一种解释是,鸽子归巢之前,已经过一系列准备,准备完成,然后才有巢可归。这就等如要修习生与死的禅法,必须先经历闻法与思考,然后才有修法的依据。

第二种解释是,“鸽子归巢”喻为“本住”。鸽子本来就住在那里,它离巢之后,四处飞翔,四处歇脚,然而毕竟老巢才是它的住所。这就比喻我们既已陷入虚幻的世界,就必须经过禅法的修习,然后才能归回老巢。这老巢,即是“自显现”所依附的基界(本始基)。

第一种解释是“外义”,第二种解释是“内义”。

藏密的教法每每如此,同一教理,分成不同的层次来解释,除了外、内,有时候还说“密义”,甚至“密密义”。读者必须注意到这一点,否则便容易误会为释义混乱,有时甚至可能觉得矛盾。

对于“鸽子归巢”的内义,还应该多说几句。

有一出电影,叫做The Matrix(香港译名《廿二世纪杀人网络》,这译名强调“杀人”,实在并非电影的原意)。在电影中,有一个真实的世界,有一个虚幻的世界。真实的世界一片疮痍,连花都不开,可是虚幻的世界却满目繁华,即是当日人类的眼前世界。

那电影说,其实世界已经毀坏,不过当政者却利用科学,令人生活在网络的世界里面,所以吃着一堆不知是什么的东西时,人依然以为自己是吃牛排;住在颓垣败瓦之中,人依然以为自己是住在高楼大厦。

全世界只有四五个人明白真相,于是他们就成为当局追杀的对象。一定要消灭了这几个人,才没有人戳穿这世界的虚幻。可是这几个人却浑身解数,无所不能,因为他们进入网络的世界,就可以用网络来做种种事,所以不懂开飞机的人,一接通网络,立刻就成为可以战斗的飞行员。可是要追杀他们的人更加千变万化,对手逃到一个地方,街头有一个露宿老人,杀手可以借这露宿老人的身躯,立时就站在对手面前,简直无须追逐。一切一切,都是计算机网络呈现的画面,全部场景,有如电子游戏机打打杀杀的空间。

那电影说,已遭毁灭的世界,才是世界的本来面目,所以一定要找出一个救主出来,向人类指出他们处身于虚幻,令他们证知本来。

从表面看,这电影的主题似乎有点佛家思想,离虚幻、证真实。可是若更深一层思考,便知道电影的主题依然落于执着,他们以为是真实的世界,其实何尝不也是一个虚幻的世界!只因这虚幻世界败坏,统治者才用另一个虚幻世界来替代,站在现实生活的层次,人类实在无须知道真相,既然在网络的虚幻中生活得丰裕,那又何必戳穿网络的虚幻呢。既使全人类知道真相,脱离网络,回到百多年前便已经毀坏掉的世界,那亦只不过是执着于百多年前的毁坏而已,这执着,徒然成为痛苦。

所以由网络世界回到已毁坏的世界,并非“鸽子归巢”,回到“本住”。只是由一个层次的虚幻,回到另一个层次的虚幻。

我们说回到“本住”,是认识到一切“自显现”无非虚妄,因此才能回到一切“自显现”所依的“本始基”,这本始基,才是一切“自显现”的“本住”。是故这本住才能超越一切时空,本然地住于法界。这情形,便绝对跟那电影所分别的虚妄与真实不同。

所以人类追求天堂,佛家亦视天堂为虚妄,不但天堂虚妄,地狱亦虚妄。然而虽同属虚妄,却有不同的层次。我们仍然以那部电影为例,那就不妨把网络造成的世界视为天堂,把那已遭毁灭的世界视为地狱,二者皆不真实,只有住于其中的人类以为真实。修习“处生中有”禅定的目的,正在于现证种种不同层次的虚妄,这才能现证一切法“自显现”,回到本住。

“处生中有”的修习,包括两大部分,一是修“寂止”,一是修“胜观”。

寂止与胜观本来是许多宗教共通的修行方式,只不过各有不同的趣向,不同的宗旨,不同的定义。例如道家,修习“筑基”、“采药”等等,都属于寂止,直至“还虚”,那就是胜观了。不过佛家之所修,却有一个特色,那就是先对一个境界作有意的追求,然后再放弃这个境界,进入放弃境界后的新境界。因此,佛家的禅定并不是功法的积累,而是现证境界的层层超越。

其实这是很自然的事,在日常生活中,我们也无时无刻不层层超越,因此才刺激到科学的发明。当我们享受着科学文明所带来的舒适时,我们也就现证了层次不同的境界。譬如说,现在谁还会坚持要看黑白电视,不肯现证彩色电视带来的感观刺激呢。

必需要了解佛家禅定修持的这个特色,才容易理解:何谓寂止,何谓胜观。

简单的来说,所谓寂止,即是确立一个追求的境界,然后全心全意专注于这个境界。这个境界便称为“所缘”。有时候,禅法会要求行者“无所缘”,其实这个“无所缘”无非亦是一个行者所追求的境界。可以称为“无所缘而缘”,它亦无非是一个境界而已。

简单的来说,所谓胜观,即是境界的层层超越。因为有超越,所以行者便不会着于一个境界而不起。一般来说,修胜观的目的在于现证空性,可是行者若持着“现证空性”这目的来修证时,反而一定无法现证空性,因为这时候行者的心识已受“现证空性”这条绳索捆缚,由是根本无法接触到空性。

所以综合寂止与胜观两个法门来说,它们实在是不可分离的一对,境界生起境界,境界排除境界,实在很难说是甲境界重要,还是乙境界重要。因为即使行者是专注于乙境界,用以排除对甲境界的着相,可是,如果不能先着于甲境界的相,那就根本无乙境界可言。这有如只有吸毒的人,才能现证戒毒后的心识境界。

因此对于寂止与胜观两门,只能说,寂止以生起境界为主,胜观以超越境界为主,却不能说寂止可以完全脱离胜观,或者胜观可以完全脱离寂止。然而为了方便教授,所以才不得不将之分成两门,但行者却绝不能把它们分割为两截。有如一只手,手背与手掌绝对不可分离,但我们挥拳的时候用手背,击掌的时候用手掌,却是自然而然的事。

修习“处生中有”的止与观,必须先理解这点,否则坐破蒲团也是呆坐。而且,亦唯有知道二者是不可分离的超越,禅定才有生机,否则便会陷入枯禅。

这也是我们日常生活中的经验,沉迷赌博的赌徒,在赌场食不知味,回到家中无法安寝,那就是耽着于一个境界而丧失生机。若只知指责这个赌徒,却去推崇呆坐蒲团的行者,实在很不公平。因为他们都同样是落陷于一个没有生机的境界。

“处生中有”的禅法,也名为“阿赖耶识自解脱”。阿赖耶识是藏识的异色,它是轮回界生死的根本。“中有”身入胎,阿赖耶识先入;一切有情死亡,阿赖耶识去得最后,所以在汉土建立唯识学的玄奘法师,才将阿赖耶识说为“后去先来作主公”。

因此一切有情在“处生”阶段,实在是受着阿赖耶识的束缚。虽然,阿赖耶识的性质说为“无记”,无记的意思是非善非恶,原因在于阿赖耶识的功能,主要是起着档案室的作用,档案虽然记录满各种善恶的作业,而档案室本身却实无善恶可言。不过,这非善非恶的档案室,却是有情善恶业因果运作的大本营,是故一切有情便无不受着阿赖耶识的支配而生死。由是便应该有“阿赖耶识自解脱”的禅法修习。

弥勒瑜伽行派研究阿赖耶识最为彻底。弥勒菩萨说,令我们建立阿赖耶识,主要由于我们虚妄地建立“二取”。

什么是“二取”,即是“能取”和“所取”。人用眼识去攀缘一处风景,眼识便是能取,那景观即是所取。一切有情生存于他们自己的时空,实在无时不刻不起着能取、所取的运作。能取即是一切有情“自我”的功能,所取即是“自我”之外的一切境界。

能取所取的运作本来没有错,而且一切有情无不藉着这运作而生存。有情所犯的过失,只在于建立“二取”为真实,自我真实、一切外境真实,由是成立内识与外境为真,却不知道这一切只是在本来空净的“本始基”中自显现。因此要现证阿赖耶识自解脱,便首先须现证“二取”的虚妄。

也即是说,假如我们能改造自己的心理,得以体悟到能取与所取无非只是镜影,那么,我们虽然仍旧生活于“二取”之中,可是阿赖耶识这时已经再不成为束缚,这便即是阿赖耶识自解脱。

因此“处生中有”的禅法,可以说,完全针对着“二取”:既针对着所取的外境,亦针对着能取的内识。这即是修习这阶段禅法的目的。

到此为止,我们可以很简单地总结一下“处生中有”的禅法修习。

它的目的是现证阿赖耶识自解脱。

它的手段是现证外境与内识的虚妄。

它的方法是藉着心理状态(境界)的层层超越,来完成上来的现证。

它的证量是能证得一切法自显现如镜影。包括我们自己,也无非是住于“本始基”中的自显现。

倘若视一切自显现为“化身”,那么,阿赖耶识自解脱,便只是现证化身自显现,由此而现证法界的功能。

我们须先知道这些,才可以进入“处生中有”禅法的实际修习。

把禅法带入生活——说“处生中有”之二

修习寂止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。那倒不是寂止难修,只是因为要有恒心。

恒心绝不容易,初学的人,兴致勃勃,起初可能天天修,但只过了一头半个月,便有种种借口停止修习。藏密行人称此为“中断魔”,认为是“诛魔”的对象。

我在1964年开始学藏密,起初也常常中断,后来规定自己,坐电车上班,在天乐里总站上车,容易固定占有一个位置,方便修习寂止,一坐下来,万事不理,立刻进入寂止状态,这样至少可以修20分钟到办公室。经过这样的安排,中断魔才给我诛灭掉。不过这样做时却亦有一个缺点,那就是不能盘膝而坐,不能盘膝对初学的人有害,因此又逼着自己要找一段时间来盘膝修习,作为补救,这样一坚持下来就接近二十年。

盘膝而坐的姿势,有一个专有名词,叫做“毗卢七支坐”。“毗卢”是“毗卢遮那佛”,这坐姿由他传出,是故便冠以其名;“七支”是七个支分,即是七个要点。

七个要点有两种说法,其实差异不大。照传统的说法是:

(1)腰背伸直。

(2)双手结等持印置于脐下,即是两掌仰起来平伸,右掌叠在左掌上面,两拇指微微接触。常犯的错误是两拇指上竖,相触成三角形,而且用力。

(3)双眼垂帘,即是半开半合,最适宜的视线是与地面成45度角。常犯的错误是闭起眼睛,这是十分严重的错误,容易导致心理偏差而不自觉;而且一旦成为习惯,那就简直无法修习高层次的止观。

(4)颈项微俯。常犯的错误是俯得太过分,下巴几乎与前颈接触。

(5)舌头轻轻与上颚接触,不可用力,因为容易引起喉痛。当舌头接触上颚时,口涎自然增多,应该将之慢慢咽下。咽时不可用力,几乎是让口涎自动流下。

(6)盘腿而坐。若两腿交盘,叫做“双跏跌座”;若只能放一只脚在另一脚的大腿之上,称为“单跏跌座”。若连单跏跌都不能,只能双腿盘在胯下,那便称为“散盘”。初学者三种姿势都可以,稍后便须练习至能够作双跏跌座。

(7)小腹微微内收贴脊,但不可收得太紧。

依这七个要点来修习十分重要。藏密的教法说,如果依此修习,那么,因为身直,所以脉直;脉直便能气直;必须气直才能令本觉处于自然,由是生起禅定境界。

当禅定境界生起时,全身暖和,轻松,有如身体重量消失,可是却无腾云驾雾的感觉。所以一定要全身自行放松,切戒紧张。若感到身体有某部分不舒适,那就一定是因为有些地方没有放松,应该立刻纠正。

假如是一个修行人,修行占去了他大部分的生活时间,他可以依足“毗卢七支坐”的坐姿来禅修。可是,假如一个人忙于生活,真的忙到连静坐的时间都没有,他便需要抓着繁忙的空隙,挺直腰背坐在一张较硬的椅子上,心中什么事都不想,只倾听自己的呼吸。

只需要听呼吸半分钟,他便可以听到自己心脏的跳动。

只需要听心脏半分钟,他便可以听到自己的血液在血管流动。像溪水一样,慢慢地流,可是生机活泼。

只需要保持着这份宁静,静静地坐两分钟(所以前后只不过三分钟),常常就能产生意想不到的效果,仿佛小睡了一觉,觉得浑身舒泰。——但假如你打呵欠,那就证明你十分疲累;假如你觉得喉痒想咳嗽,那就证明你其实有点气管炎;假如你觉得肠部蠕动,甚至有轻微的响声,那就证明你的消化系统其实潜伏着毛病。

总而言之,身体有什么毛病,或者有什么器官过劳,只需静静地坐三分钟,自己就可以发现出来。

起初这么静坐三分钟,可能暂时得不到预期的效果,但只需持之以恒,每天静坐三四次,一个星期不到,预期效果一定出现。

即使是一个修行人,当他练习“寂止”时,其实也不宜将每座的时间延得太长。坐15至20分钟也就差不多了。可是每天却需要坐10次以至20次。这种方法,叫做“短座多修”。因为必须“短座”,行者才不会陷入强制自己的状态。一旦强制,即使身体放松,他的思维却反而紧张,于是脑部疲倦,长期这样,人就失去生机,反而变成心理变态,这种禅修也就名为“枯禅”。——倘若闭着眼睛来静坐,或者练什么功,更容易变成枯禅或偏执。看看催眠师就知道了,他一定会教受催眠的人闭上双目。

正式修习“寂止”,由“意守木石”开始。

行者依七支坐法安坐(后臀可以用毛巾稍为垫高,那就比较安适),双眼垂帘,视线大约与地面成45度角。在视线所及之处,放置一块木头,或者一颗石子。木石不宜反光,也不宜色彩强烈,一般来说,放置一颗鹅卵石(石春)就可以了。

双目凝视这鹅卵石,可是眼光不要盯得太紧,眼神放松而凝注,就像我们平常随眼凝注一只小鸟在扑翼起飞,或者随眼凝注着一朵盛放的鲜花那样,随眼就不太紧,凝注就不太松。

现代人必须学懂这种“随眼凝注”的凝视方法,因为许多人都要面对计算机。对着计算机工作二三个小时,人就不但会觉得眼睛疲倦,而且还会觉得大脑麻木。为什么?就是因为“凝注”而不“随眼”的缘故。我教我的学生,分两个步骤来学习随眼凝注,效果相当不错。

第一个步骤是:

将荧光画面的背景看成是一个天空,荧光幕上出现的文字或图片,是一行一列或者一块白云,然后去读这些“白云”,读的时候,持着欣赏云块变幻的态度,起初,容易失去文字的意义,但只须练习三几天,就可以一面欣赏“白云”在“蓝天”中的变化,一面读出“白云”所象征的意义。

第二个步骤是:

用整个人去读“蓝天白云”的荧光幕,而不光只是用双眼。所谓整个人去读,那就是在意念上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投入荧光幕上,鼻子在读、嘴巴在读、颈项和双肩在读、胸在读、肺也在读,至少上半身无处不在读“蓝天”上的“白云”。

这样的训练也就即是随眼凝注了。

其实在日常生活中我们是懂得随眼凝注的,前面我们说过,看鸟飞、看花开,固然是随眼凝注,即使像一个家庭主妇,一边烧饭、一边看顾在地上玩耍的小孩,她用的便亦是随眼凝注的方式。可是当我们一旦要去凝注一块鹅卵石时,我们却反而不懂得随眼凝注了,因此在松紧之间就容易失去平衡。倘若我们学懂了随眼凝注,那么,读书、工作,以至看电影、电视,都会变成是不伤眼神的轻松事。

然后我们要谈一谈呼吸了。

不要控制呼吸,让呼吸自然平静。我们的呼吸称为“气”,呼吸变细,变长,变慢,那就成为“息”。在动物之中,乌龟的呼吸已达到“息”的程度,因此道家特别有一种功法,称为“龟息”,即是将人的粗呼吸转为龟的细呼吸。能够练成龟息,据说可以长生。

不过藏密静坐修止观,却不着意去练成龟息,只是自然而然地让呼吸变成息。那就如一大块浮云任风吹散,终于散成一丝一缕的流云。

在这时候,最骚扰我们的是杂念。心想平静、眼想凝视、身想放松,可是杂念却无端天南地北般生起,有时还会引发一些回忆,于是人就像失去重心一样摇动,眼就会不期然死盯着石块。这样的静坐不如不坐。

对治的办法,是在凝视石块的同时,数自己的呼吸。不要呼与吸二者都数,可以只数呼,也可以只数吸。将精神转移到数呼吸(术语称为“数息”),杂念就会因而停止,同时呼吸也会慢慢地变细。

这样修习“寂止”,叫做“有相寂止”,因为所缘想的石块有相,是为修习的初步。

“意守木石”是有相寂止的一部分,但在介绍其他的“意守”之前,笔者却想谈谈座后的行持。

在座上,我们修意守,但假如一落座便立刻堕入散漫无依的生活层面,那么,修习便失败了,因为座上的心理状态根本无法保持。

禅修的人要闭关,目的即在于令行人全日在关中保持着所修的心境。因为在关中不理杂务,连语言都可免则免。那时候,他的日常生活便即是禅修的生活,二者既无差别,境界就自然易保持。

不过,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条件闭关,同时闭关尤须上师指导,所以与其勉强追求闭关,倒不如学习座后的心境保任。

“保任”是一个禅修的专门术语,这分两方面,一方面是保持着禅修座上所起的心境,另一方面则是心境任运以应付现实生活。所以,禅修下座之后,并不是木然、浑然,不知其所以然,而是活活泼泼地去生活,就像常人一般生活,只是生活的层面已有所改观。

在修有相寂止的阶段,座后保持的生活态度是,对眼前一切事物都可以随眼凝注,以至心眼相应,这时候,修行人会变得对许多事情,都能够体会出常人所不能体会出来的细节。看一朵花,可以感受到花纹及斑点的美,甚至立时嗅到微妙的花香,而这些,都是我们学习禅修以前得未曾有的体会。

这时候,可能有两种心理变化。一种是专心倾向于事物美好的一面,另一种恰恰相反,专心倾向于见到事物丑恶的一面。对于后者,美人面上的一点黑痣都会成为他随眼凝注,然而却耿耿于怀的事物。假如有这种倾向,便应该想到丑即是美,所以丑石怪木才会成为收藏品;一双盘根纠结的手,才会具有劳动与力的美,这时候,你甚至可以联想到秦俑,以及塑造秦俑的工匠。

专门倾向于观察丑恶的一面,是禅修的最大心理障碍,所以一边练功一边抗议的人,除非他的练功只是柔软的手部运动,假如他的心神真的专注于功法,可是又怀着愤怒的情绪,甚至随时准备抗争,这样练功,一定会造成心理偏差,因为他所观察的已经是心目中建立起来的丑恶了。

倘若在日常生活中,能经常心眼相应,而自己只不过是“随眼”,却已经能够“凝注”,而且所凝注到的是一片生机,那么,所修的“有相寂止”便已经生效了。

找一个星期天,试一试“意守木石”,全日只须修习十座八座,然后看看画册,看看街道,且看你是否已能超越你过往的生活层面。如果能,你的心境一定有点异常,自己觉得,可是却说不出来。

念念分明修“胜观”——“说处生中有”之三

“处生中有”的意守,于意守木石之外,还必须观察一些明显地具足生机的事物,因此,接下来便是意守眉间与意守心间。

意守眉间是想象眉间有一颗明净而闪耀的白色明点,大如豌豆;意守心间则进一步先将自身想象为一充气的衣胞,在这气胞心间像燃起一盏油灯一般,生起一光辉而活跃的蓝色灯焰。这时候,一定要松弛地来意守,一如前面所说过的“随眼凝注”,如今则是“随意专注”,所以虽然凝注专注却不着力。

意守木石,是由外境去体会空性中的生机;意守眉间与心间的明点,则是由内在来体会。所以外境与自身同样地生机郁勃,由此生机,便令行者心生欢喜。正因如此,才会“日日是好日”,或者“昼夜二六时吉祥”。

接下来,便要进一步观想圣者了。这其实并无宗教的局限,天主教徒可以观想圣母、基督教信徒可以观想耶稣基督;伊斯兰教信徒可以观想真神阿拉;道教信徒可以观想老子以至吕洞宾。至于佛教信徒,最方便的当然是观想释迦牟尼佛与观世音菩萨。

无论观哪一位圣者,一定要观想为光明、清净、具足生机与动态,而且光辉灿烂。这样想象才能生起一个并非偶像的形相。禅修的人,若一旦落入崇拜偶像的层次,则全部禅修都落入心魔的陷阱。心若着魔,那便是坚持与固执,偶像是一切真理,不随着自己崇拜偶像的人,或者反对崇拜偶像的人,都不是朋友,甚至是仇敌。邪教的煽动力即由此而来,所以我国由晋代的孙恩一直到清末的义和拳,甚至延绵到今时今日,一切邪教,无不设法令信徒心中着魔,在情意结上结死一个偶像。

所以避免落入偶像层次,是意守圣者的要点。这样做,并非遗忘圣者的功德,在一片祥和的光明生机中,圣者的功德已然体现。

谈到这里,需要指出初学者的一个通病:精神愈集中、愈专注,反而愈容易觉得自己心猿意马,愈多妄念,由是打扰了专注。

不是的,其实这只是一个错觉,当你觉得妄念丛生之时,实际上你的“随眼凝注”和“随意专注”已然生效。在过去,由于未能专注,所以虽然妄念如水流、如飞瀑,不断汹涌流注,可是我们却漫不经心,根本没发现妄念的生住去来。然而如今我们修“止”了,因此心中便自然生一警戒,警戒于“止”之外另有不相干的境界生起,在这警戒时际,我们才觉察到心中的妄念原来如是之多,而且驰逐不休,从无一刹那的歇息。

怎样对付这些妄念呢?

或松或紧、或张或弛,一如驾驭一头野马那般来驾驭我们的心。所谓紧张,即是强制地抑止妄念,让心专注于自己所止的境界(木石、明点、圣者等等);所谓松弛,即是暂时不管寂止的境界,任妄念发展,任妄念境代替我们的所止境。这样久久修习,定境自能生起,妄念一起即便自行消融,心如野马被驯,虽驰骤而不脱离规范。

这种禅修,因此亦称为“无相寂止”,无相,是相对于木石、明点等“有相”而言。也即是说,当我们观想有相寂止境时,利用松紧交替来对付妄念,但与此同时,我们还可以放弃有相寂止境,用无相寂止境来代替。于这时际,心无所缘,唯随眼凝视虚空、随意专注虚空,连有相寂止境界都不生起。

许多时候,修无相寂止比修有相寂止更容易对付妄念,无相的绳索比有相的绳索更容易驾驭奔驰不息的心意。

有许多指导别人禅修的人,以为无相寂止即是“观空”(观察空性),其实这是很大的误会。观察空性与专注于虚空根本是两回事,因为行者于专注虚空时,虚空本身便亦是一寂止境界,既然是境界,就不能说之为“空性”,一如“火烧”这境界不能称之为“火性”;“水流”这境界不能称之为“水性”;木材有火性,却不必因燃烧而有(虽然它可燃);冰雪有水性,却不必因流动而有(虽然它亦可流动),是故境界非性。

更何况,“空”并非一无所有,所以“虚空”绝对不是佛家所说的“空”,一生误会,禅定就容易堕入虚无边际,由是人生便消极了。

现在,我们谈谈“观空”。这即是“处生中有”禅修的“胜观”修习。

胜观分三个步骤:认识心性显现,寻觅心性自身,决定本明觉性。——当我们初见这些名相时,或会以为胜观是件复杂、高深的难事,不,绝不是。因为修习其实很简单,倘若把它弄到高深莫测,还加上几分神秘,那就不是佛家的正法修习。

首先,我们谈认识心性显现。

心性其实无时不在显现,只是由于我们平常对此不加以觉察,所以我们才会以为自己是在思维,是在说话,是在动作,而不知道一切都只是心性显现的反映。

心性显现可用镜影或水影为譬喻。人去照镜,永远只留意到镜影;人临水窥河,永远只留意到波浪与漩涡,没有人会留意到镜的性、河的性。所以我们的身语意在作业,我们却没留意到一切作业的基地,我们的心性。

宁玛派祖师龙钦巴举过一个认识心性显现的例子。我们去认识,就如一个满脸肮脏的孩子去照镜。孩子看见镜影肮脏,便伸出肮脏的手去抹镜中肮脏的脸;母亲看见孩子这样做,便拿着一块布去抹镜;只有聪明的母亲,才懂得用布去抹孩子的面。

这便是“认识心性显现”的三个不同禅修态度。

抹镜中肮脏的脸,是企图用“虚空”来代替“空性显现”;用无所念、无所缘来代替“心性显现”。这种禅修根本弄错了方向。

只去抹镜,是有如一些教派那样,先向学人开示一个见地(例如“空性”),然后依这见地来建立止观。这种禅修已受困于先设的概念(镜子要干净,才照得出干净的脸)。

必须去抹肮脏的脸,才能得到清净的镜影,是故宁玛派的禅修,当认识心性自显现时,并不先立见地,而是由祖师依修行的经验,先建立一个止观的境界让学人去修学,当其修行娴熟,才跟他开示见地、引入见地。这样,行者反而容易将禅修境界跟见地印证,由是而证心性(例如由“内自光明”这种境界,来印证心性显现为空性)。

修习内自光明,是在心中央建立一颗如水晶中空的“悲智脉”(kati),状如微微开裂的胡椒粒,清澈透明。禅修的人先紧持此脉,持心无动,不再观任何境界,直至定境生起,并且渐渐增长,然后除除放心自在,不再紧持此脉,即在此一紧一松的交替间隙,定观此刹那心识到底为何。

这是一个很微妙的修习,也即是佛家所说的“念念分明”。

一般人将“念念分明”解释为“每一个念头都清清楚楚”,这无非只是很表面的理解。真正的密义,是修习念与念之间的间隙。

敦煌出土的《历代法宝记》,是禅宗四川一派(后来称为“保唐派”,因其根本道场在保唐寺)的重要文献。它记录了祖师无相的传习——

“每年十二月正月,与四众百千万人受缘严设道场处,高座说法,先教引声念佛,尽一气念,绝声停念讫,云:无忆、无念、无妄。无忆是戒、无念是定、无妄是慧。此三句语即总持门。

我此三句语是达摩祖师本传教法,不是诜和上、唐和上所说。”

唐和上是无相的上师,即资州处寂,俗姓唐;诜和上是处寂的上师智诜。时人称无相为“金和上”,因为他是朝鲜人,俗姓金。无相强调如此念佛不是师祖所传,而是达摩的直传,可见其对此法门的郑重,然而念至“绝声停念”,恰恰便是“念佛”与“停念”两个念头的间隙,必须在此刹那的间隙当中,才能够说“无忆、无念、无妄”。由此可见菩提达摩当日传来的禅法,实在跟宁玛派修紧松之间的间隙,二者十分吻合。而这亦恰恰是“念念分明”的密义,因为每须念念分明,才可以体证到念头与念头之间(身语意作业与作业之间)的刹那间隙。就在电光火石的刹那间隙中,禅修的人才可以认识心性的自显现。因为唯有在这一刹那,才是真正的“无念”。——先持着“无念”、“不作寻思”等等见地来作禅修的人,根本无法见到心性的自行显现,因为他的心性已受先设的见地与概念遮蔽。

于见心性显现的刹那,即有内自光明生起。这光明并非“悲智脉”的光明,然而亦不离“悲智脉”。这时候,称为生起“光明无念三摩地”。

其次,我们谈寻觅心性。

对于觅心,有两种错误的见解。

第一种是,如实地去寻觅心性,作这种思维,作那种思维,心在这里,心在那里,结果愈觅心愈忙乱,心性愈加模糊,这有如搅动池塘,所见者无非是淤泥,充其量只见到漩涡,绝不能见到真水,当然更无法认知水的自性。

第二种是自作聪明,引用佛家“刀不自割,火不自烧”的话头,认为“心不觅心”。佛家这样说时,是提醒修行人不可将心识中生起的证量,用来寻觅同时生起的境界(二者都是同一心理状态的显现),因为这样一寻觅,便等如将活泼泼的境界打入呆板板的教条牢笼(美其名为“见地”,却不知见地不是教条)。

我们说“寻觅心性”,实际上是用心识的功能来寻觅心识的自性,功能与自性有很大的分别,所以我们并不是用刀刃来割同一刀刃,不是用火来烧同一堆火,我们只是由“割”的功能来认识刀性,由“烧”的功能来认识火性,是故心的功能便可以觅心,现证心的自性。

具体的修习,有如禅宗的参话头,例如,将心稳持于面前虚空,然后寻觅置心虚空的人与被置的心,它们为一抑或为二。若说为一,则此所谓一者到底是否即是心;若说为二,则有二心,其一必在佛道,另一必在轮回界。

如是作种种参求,必须有上师指导,否则便容易沦为野狐禅。聪明人则易流为口头禅,所以对此参求不准备多谈,只想指出,这种禅修目的无非在于寻出心的“本明觉性”(rig pa),“空性”无非只是本明觉性的一个成分,二者并非相等。禅修的人假如在这环节上无修习的把握,则应略寻心性之后,立即进入下面的修习,然后才再回过头来觅心,如是反复交替,便可避免野狐禅与口头禅。

第三,我们谈决定本明觉性。

宁玛派依印度传承,将本明觉性定为三分:空分、明分、现分。空分是本明觉性的“性”、明分是“相”、现分是“用”。

性、相、用三者,性最难证。即使我们在日常生活之中,其实亦很难体会物性。譬如水,我们根本说不出“水性”,假如我们说水是液体,会流动,而且一定是由高向低流动;它是两个氢原子和一个氧原子的化合物;平静时可照出倒影、活动时会生起涟漪以至波浪……如是等等,无非只是说水的相(现象),并未说及水的性。

又假如我们说水具有高度的溶解力,可以洗涤;水具有浮力,是故人可以在水中行船和游泳;水又是鱼类等海洋生物的住所……如是等等,则无非只是说水的用(功能),亦未说及水的性。

不过,这对我们日常生活却未造成不便,对于水、对于火、对于一切自然以及人工的事物,我们只须知悉其相与用,也便够了,物性便可以由此悟出,而且更不必明指出来(根本也实在无法指示与说明),这便即是所谓“离言”(但却未“离思”)。

这也即是说,我们是靠相分和用分来现证性分。这是我们一生下来以至老死,一直在做着的事。这即称为知识、经验与心得。

所以说证空性(或者说证“本明觉性”的“空分”),实不可能由“空”而证其“性”,一如我们不能由“水”来证水的“性”一样。

由是可知,先决定“空”,然后来证空性;或者望着虚空,说是在证空性,都根本是不合理的事。那有如望着湖水来证水性,虽决定其为水;或虽不断观察湖面,而对水性都实了无所得,只不过这样做时,我们心的情绪平静安宁,我们便误将情绪当成是证量。这是禅修最易犯的错误。

宁玛派的禅修很实际。既然水性、火性、一切事物的性,都可以由它们的相与用来证得,那么,为什么“空”就不可以由其相用来证呢?所以处生中有的禅修,重点在于“明分”和“现分”。

我们需要先理解这两分。

先说“明分”。明分属于相分,但却不是相状,它只是能分别“相”的机理,也可以说,即是事物的可认知因素。如果是唯识宗,会将了别作用视之为“识”(所以称为“了别识”),不过宁玛派却认为,如果只建立识,便只是人内在的建立,对事物(一切外境)来说,它们之所以能被分别,亦一定有它的因素,这因素便是事物(法,外境)的“明分”。换而言之,人的内识(如眼识等)固然是“本明觉性”的“明分”,可是一切事物亦必有“明分”(“空”当然亦有“明分”)。

正由于外内两明分相融相即,人才能了别事物。

“明分”亦不限于眼识与物象,无论色、声、香、味、触,都有它的明分。

色包括形状与色泽;声例如强弱、高低。以至触的软硬刚柔分别,无一不由事物的“明分”显露出来。

不过却须知道,事物的“明分”是跟它存在的世界相适应的(术语称为“任运”),因为每一器世间中的有情,都有他们共同的业力,由是便各有各别的器世间。是故在我们这个器世间认为木与铁很硬,可是在另一时空,木与铁却可能被视为柔软无比的事物,这时候,“硬”这种明分便在那个时空消失,转变为“软”的明分(所以一切法都是“相对”,例如并无绝对的软硬)。

然后我们谈“现分”。

现分属于功能,所以并非“显现”的意思,只是说法界有一种功能,能容许一切法自显现。这种功能,称为佛的“功德”,或称为“大悲”,这是就涅槃界的立场来建立名相;如果就轮回界来说,则视此功能为一切事物的生机,所以称为“大乐”。

“大悲”与“大乐”,粗看起来似乎意义相反,其实却都指法界具有生机这种功能。

此外我们还须知道,任何事物的性、相、用都不可分离,“本明觉性”亦不例外,所以虽说其有“空分”、“明分”和“现分”,然而三者都同时相互相依,相存于“本明觉性”之中。此如水的空性与湿性、流动性、溶解性等,以及其存在的生机,都同时存在于水中。

由是禅修者须于明分以及现分起修,然后才能现证空性,不过,虽证空性亦非究竟,还须作“无分别决定”,现证一切法的自显现,于本明觉性中无有分别,只不过因有明分与现分的任运,我们才觉得具有分别(例如水与火的分别),对本明觉性而言,无非都是现象界的功能。是故现象界种种现象,如生灭、去来、一异、垢净等等,根本对本明觉性不生影响(例如觉性不会随着现象的生灭而生灭)。是故说为无有分别。

禅修的人,但置心于光明之中,离整治而坚稳,凡向自身作显现的意识,均视之为本明觉性;虚妄的种种境界,以及眼前的种种现象,无非都只是法界的生机以及明相(具明分的相状),如是在无休止且生动之明相中,本明觉性自然光辉灿烂而显露。

久久作“胜观”,本明觉性自能生起,为了助修,大圆满法门复有“立断”与“顿超”二法门的建立,关于这点,将来当有提及。对于初学而言,虽然三个修“胜观”的法门都当知悉,可是应该用功修习的,恐怕不妨只限于“认识心性自显现”。而且,当对后二法门有所认知时,则于修习初法门(心性显现)亦有莫大的帮助。那即是“念念分明”的修习。

幻人离幻境 ——说“梦幻中有”之一

六中有的第二,是“梦幻中有”,喻为“暗室燃灯”。人生长在如梦如幻的世界当中,却将梦幻视为真实,即如自困于暗室,由于“梦幻中有”的修习以“四大光明”为主,因此便以燃灯作为譬喻。

禅修梦幻是一个很重要的教授,尤其“四大光明”,更属于甚深教授,有许多口诀作为指示。用口诀来指示并非只为了保密,主要是须因应学人的反应来加以指导。所以本文所介绍的,便只能是修习的原理,而非具体的口诀教授。能知原理,也就能明了修习的意向,这才是重要的事。

“梦幻中有”的禅修分为三部分:昼修幻身,夜修梦幻,后修光明。

昼修幻身有一个譬喻:幻人离幻境。

幻人是由魔术师变幻出来的人,他必须依托幻境而存在。可是,忽然有一个幻人竟能脱离幻境,这个幻人回头一看,幻境固然面目全非,再看自身,亦已无复是在幻境的状态。

照佛家的说法,一切法在空性的本始基中自显现,这自显现便有如幻人与幻境。幻人在幻境中生死,一切都十分真实,唯有魔术师知道,一切无非虚妄。所以我们在自己的情器世间中也以为一切真实,唯觉者才知其虚妄。

修幻身,便是令自己知道自己如幻,由是才可以不执着于幻身与幻境。当心识一旦离开幻境之时,心便住于另一层次,那即是幻人离幻境时的心理状态。这种心理状态,便可以说“心性自解脱”。

是故修幻身必须以“处生中有”为基础。在“处生中有”禅修时,我们已知“本明觉性”有空分、明分和现分,而且已能认识自己的心性自显现,是故便能依此三分而修幻身。

禅修幻身的第一步是修“显现”,即是“现分”的修习。

在自己面前高一肘处,悬挂一面镜子,然后自己沐浴装饰,打扮得漂漂亮亮,齐齐整整,站在镜子面前照镜。

你观察自己的镜影,赞美它一切优点,头发梳得好看,眼睛清明,肤色健康,以至衣着称身等等。这时候,你若心生欢喜,便应该立即责备自己:

“欢喜什么!受赞美的只是镜影,如果要欢喜,应该是那影子自己在欢喜。”

如果你觉得“镜影是自己的镜影”,所以镜影受赞美即是自己受赞美。那么就应该想到,“自己”其实也有如镜影,因为无非只是在本始基上自显现出来的一个影。

再看看周围的事物,无非都是自显现的一切法,它们也跟你一起照入镜中,成为镜影,于是你就可以悟出一个道理:镜中的影子不知道自己是影,也不知道他周围的一切事物是影,可是我知道,因此相对而言,他无明,我是觉者。

不过,我同样不知道自己是在本始基自显现的影,也不知道周围的事物是同一层次的影,是故我亦无明,而洞悉这真相,现证这真相的便是觉者。

就这样,行者即能体会到法界的生机(或说为佛的大悲),如同镜子能生起镜影一样,是故法界生起一切法。——这就是“现分”了。

现分存在于法界,表义为本始基。可是我们的本明觉性也同样有这现分,是故一切法同样可以在我们的心识中自显现。

对着镜影这样思维,再看镜影,然后看自己周围的事物,这时候,“身如幻”的境界不可能不现证出来。

你还可以找寻镜影的缺点来辱骂,骂到自己心生懊恼时作同样的思维。然后交替褒贬,反复思维与体会,如是,现证“身如幻”的证量便得坚稳。假如你在前一阶段的“处生中有”禅修已有些微证量,那么,现在对“现分”的证量就会加强。

禅修幻身的第二步是修“明分”。不过却不是去修形相的明分,而是去修声音的明分。

人虽有色、声、香、味、触等五种知觉,不过由于最活跃的根识是眼和耳,所以色和声对人来说便比其他三种知觉重要。我们作禅修,除了修身和观察形象(形象也即是身),便应该还去修声。

声的修习,佛家称为“语”,语也即是“气”——将来我们还有许多关于气的修习,都属于“语”的范围,但却不必修“声”,那是属于另一层次的修习。

当修习声音时,行者找一个空旷的地方,高声呼喊。可以高声念咒:“嗡阿吽”;也可以高喊粗俗的语言,一切语言无论善恶雅俗,我们只倾听其回音,但却不执着于“这是我声音的回音”。回音也是声音,行者只听着这声音就可以了。

一边听、一边思维:“我的声音”跟“回音”有什么分别呢?如果不执着自我,声音就是声音,无非都只是“声”有“明分”,由是藉其可认知因素而显现出来,而我的“本明觉性”亦有“明分”,由是了别声音。可是我们却将了别变成自我的执着:这是“我的声音”、“这是别人的声音”,如是便将一切分别执为具有本质的真实存在。现在我分别声音与回音,其实我的声音跟回音无非只是“明分”作显现,大家都是“明分”,是故我的声音无非亦是一个回音,充其量只能把它当成是层次不同的回音,恰如“我”和“我的镜影”,是层次不同的镜影。

就这样,行者便现证了“明分”。——当然,他还可以同时由此现证色的明分、香的明分,以至触的明分。

第三步是修心意的“空分”,亦即修意如幻。

禅修的人想象自己是一个镜影——其实,亦真的是本始基这面镜中之影,于是就像修“现分”时那样,赞赏自己,或者辱骂自己。当赞赏时,要赞赏到自己心生尊重,起无限敬意;当辱骂自己时,要辱骂到自己心生厌恶,起无限鄙视。如是二者交替。

倘若有同修为伴,当二者交替至行人心神专注时,同伴便可以一拍桌子,或者响一巴掌,令行人猛然顿住于荣辱思念之中,这时,行人藉此一顿,便应在“一切毁誉本来无关荣辱,因为受毁誉的只是镜影”这个念头中持平;假如没有修伴,行人亦可以于适当时机拍掌自行惊醒。

这种禅修,即是我国禅宗的棒喝。一棒当头打下,或者劈面大喝一声,目的都在于令行人的思念当下顿住,然后超越这个思念。这是很有效的手段。

1965年,屈文六上师为我作大威德金刚四级灌顶时,令我屈膝于座前,专心缘想本尊的身相与种子字,笔者跟着指示,全神贯注地观想,忽然眼前一道光华横扫,定眼一看,原来是上师拿着一根水晶金刚杵在我眼前一晃,接着上师便开示道:“你观想的本尊相,跟水晶光华无二无别。”笔者当时便立刻体会到本明觉性的“明分”,于是呆在座前,上师随着一拍桌子,笔者有如梦醒。后来明白,这有如梦醒,才体会到“现分”,即是体会到自显现的生机。

这段历程,同样是棒喝的作用。

1984年,法王敦珠仁波切在一个清晨接见笔者,作了一些开示与嘱咐,然后说:“这是我们今生的最后一次见面了。”笔者当时双眼一湿,立刻顶礼上师请长住世,当头抬起来时,只见念珠在眼前一闪,同时听见上师哈哈大笑,这时笔者亦有如梦醒,顿时觉得当时的场景,有如电视荧光幕显现出来的一幅画面,于是破涕为笑,顶礼告辞。

上师的晃珠大笑,是亦有如棒喝。

不过,一时的体会,还未能称为现证,行者必须久久反复修习,才能达到现证的境界。而且,还需要于身语意之外,作所谓“清净幻身”的修习。

修“清净幻身”分两个步骤,首先修形而下,然后修形而上。

形而下的修法,传统的做法是,由上师庄严衣饰一如金刚萨埵,然后升座,亦一如金刚萨埵那般结跏跌座而坐。这时候,弟子坐于上师座前,手持水晶棱柱映目而视上师,于是五彩虹光金刚萨埵身便显现为二三形相,有时甚至可能现为更多。弟子即在这境界中修“无自性显现”。

现在的做法变通一点,上师不必打扮;甚至弟子亦不必专以上师为观察的对象,他们可以互相观察,亦可以用水晶杵或者水晶球来观察一幅照片,只须体会到一切法皆只是显现而无自性,那么,修“清净幻身”的目的便已然达到。

需要注意的是,说显现而无自性,那只是对“空分”的体会,于此同时,我们永远不可忘记,“明分”与“现分”亦必永远同时存在,它们宛然而有,是故无自性显现实离四边际:不能简单地说之为“空”;亦不能执实而说之为“有”。前者落入“空分”;后者落入“明分”与“现分”。更者,我们亦不能说之为“亦空亦有”,或者说之为“非空非有”,这样说时,便明显地将“空分”与“明分”和“现分”对立起来,其实三者融为一体,实不分离,是故不可分割。

如是思维,便离四边而悟入“无生”。这也即是《心经》中所说:“色不异空,空不异色;色即是空,空即是色”的深般若波罗蜜多。

形而上的修习法,是层次上的提高。

修这法门的人,必须先娴熟修观“生起次第”,即是娴熟修观本尊与坛城(mandala)。

修本尊与坛城是释尊亲传的教法,修净土的人,若依《观无量寿佛经》的做法,便是通过十六个步骤来生起阿弥陀佛(无量寿佛)的坛城以及本尊,连同本尊的眷属观世音菩萨和大势至菩萨。这便即是“生起次第”。

所以这个形而上的修幻身法门,不但密乘弟子可以做,即使是净土宗的弟子亦可以做。但假如对“生起次第”全无经验,这个法门对他便一定无益。

具体的做法是:先观面前虚空中生起本尊(例如金刚萨埵、阿弥陀佛);将形相观想得清清楚楚,而且生动活泼,并非有如一尊彩塑或一幅图画——这才是有生机的无自性显现,若不能观成生机,禅修便有害了。

接着,我们明白观想面前虚空中的本尊融入自身,如水乳交融。然后缘想自身已变成本尊身(这时候常犯的错误是闭目观想,许多人以为闭目来做比较容易,结果终于导致心理上的生机断绝)。——这亦同样是显现而无自性,若有自性,自身就不能观成本尊。

依照同样的步骤来观坛城,于是自己周围的器世间便亦成为坛城。

这个修习十分重要,因为是下来所说修梦幻的基础,同时亦是中有境界的“法性中有”基础,是故行者必须久久修习至十分娴熟为止。必须这样,才能由体会而证入情器世间如幻,当证入时,人便已能安住于法性。即使仅仅是体会,人亦已能安住于心性。

梦中知梦与转变梦境 ——说“梦幻中有”之二

梦幻中有”的第二部分禅法,名为“夜修梦幻”。这部分禅法分为三个步骤:持梦、幻变、除障。

在谈禅法之前,我们实在应该先理解佛家对梦的看法。

最先详细提到梦,是《弥兰王问经》。弥兰王是亚历山大大帝的后裔,统治北印。本经即是他跟龙军比丘(旧译“那先比丘”)的问答,其中牵涉到许多佛家基本思想,如轮回、业、涅槃等等。他们亦谈到梦。

在经中,龙军说:“此所谓梦者,是兆相莅临心之焦点”(巴宙译文,下同)。什么人见梦呢?龙军说:“大王,有六种人见梦:患风疾者见梦、患胆汁疾者见梦、患痰疾者见梦、天神支配者见梦、常习者见梦,及以梦为先兆者(见梦)。大王,此中见梦为先兆者真实,其余则虚妄。”

这即是说,生理有病态的人以及心理有病态的人(天神支配者)虽然见梦,但梦不真实,只有“以梦为先兆”的人,兆相才会“莅临”他的“心之焦点”,这种梦才是真实的梦。

将梦视为兆相,也许是由于古代的人相信梦有预言作用,我国古代民间日用的《玉匣记》,其中即有《详梦书》,解释梦的种种兆相,可是将梦与兆相等同,却实在并未说明人为何而得梦,为何而得“兆相莅临心之焦点”。

后来《大毗婆沙论》引用世友尊者的说法,说梦有“五缘”:疑虑、串习(习惯)、分别(思维)、曾更念(回忆与经验)、非人所引(由鬼神告知)。这将梦的成因归结为心理状态。即使有预知的能力,其实亦是心理,例如“非人所引”,其实亦无非是心理的功能。

于生理之外,将梦与心理联系起来,是佛家思想的进步,所以宁玛派的修梦,便将梦定义为“梦由习气引发”。“习气”包括宿世与今生的疑虑、习惯、分别、经验等,亦即是生生世世所积累的心理状态。

宁玛派的修行,完全用心理改造的方式,既然梦与心理(而且还与宿生的心理)有关,是故修梦便亦自然成为修道的一个环节。

今先谈持梦。

所谓持梦,即是梦中知梦。有人以为是指醒后还能忆持梦境,那不是“梦幻中有”禅修的原意。醒后忆持不须修习,许多人都可以做到,唯有梦中知梦然后难能,是故便须依次第修习以期达到目的。

梦中知梦,是希冀在梦中时即能知道:这是幻境,了无真实。这样比对起“昼修如幻”,便能确实现证昼间所见一切境象,无非亦有如夜间的梦中知梦,只不过是另一层次的梦。若知梦的虚幻,则无论哪个层次的梦都属虚幻。由是现证“梦幻”。

所以醒后忆持梦境,便不能达到上述的效果。因为“梦中”是一境界,“忆持”时已属另一境界(醒时的境界),这样便不能跟“昼修如幻”对比。因为“昼修”现证“如幻”时,行人跟外境同在一个境界,只有“梦中知梦”时,“梦中人”与“梦中境”,同在一梦时境界,二者才能相比。

持梦的修习,先由白昼起修。

“昼修如幻”的阶级完成之后,行者照样观察自己周围的事物,房屋、街道、商店,以至跟自己谈话的人,跟自己交易的人,无论其为人为物,一一视之为梦中所见。

假如环境许可,行者甚至还可以呼喊:“这即是梦”;“这是梦中所见”;“我在做梦”。这样做,目的在向自己暗示,梦即是幻,幻即是梦。

至夜间睡眠时,行者向圣者祈祷:“我为六道有情修习如幻三摩地,尚祈本尊令我梦中知梦。”

于是以睡佛的姿势(或者说是佛涅槃时的身姿)睡下来。这即是头朝北、脚朝南,左胁贴席侧卧,右手托腮,左手置于左胯,如是安祥地睡。

为了帮助易于入梦,有种种“睡梦瑜伽”配合,每一种程度的行人,都有跟他相适应的睡梦瑜伽,密乘行人最常用的瑜伽,是观想自己睡在上师的膝盖,上师像慈母般安抚自己入梦,自己则像躺在摇篮中的婴儿。

通常这样观想,很容易便全身放松而入梦,但倘若杂念丛生无法安睡,那就可以将杂念转入白天印象最深的场景,而且连自己也想象入场景之内,这样就能将散漫的杂念集中,有如用一面镜将阳光集中成为一个圆点。这样做,常常便能令人容易入睡。

第二天睡醒,可能连昨夜是否有梦也不知道,不要急,可以反复修习,白天观如梦,夜间向圣者祈请知梦,除非有重大的忧疑与希冀,否则七天之内定能知梦。

假若真的有忧疑希冀,令你不能入梦,或者只做糊糊涂涂的梦,梦醒后亦未能忆梦(当然更谈不上梦中知梦),那么,唯有观想自己喉间一朵四瓣红莲,花瓣鲜艳柔薄,充满生机,甚至还带着露水,中央是一粒深红色的明点,如豌豆大,光明灿烂。

这样几个办法联合起来,应该很快便能梦中知梦。

有可能一起始知梦,自己便已从中醒来,这时不必懊悔,通常情形往往就是这样。继续睡,有时梦境便会重新出现,甚至情节连续,这时行者便容易梦中知梦。

你应该很快便有梦中知梦的一天。

“梦幻中有”的第二步禅修,是修“幻变”。

梦由习气而起,所以便需要改变梦中的境界,从而令习气亦生改变。这是修“幻变”的目的。所谓“幻变”,即是行人在“梦中知梦”的基础下,再在梦中转变梦境。

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藏密行人比较方便的地方,是因为在修法时已经习惯了“自成本尊”、“持本尊慢”等等,若已娴熟,那么,在知梦时便可以依样自成本尊,由是令如幻的梦境生起变化。其他的人很难这样做,尤其是限于宗教信仰,一些宗教的信徒未必敢想象自己变成圣者。

能自成本尊有一个很方便的地方,即是能免除梦境的怖畏。譬如说,当梦见烈火燃烧,眼看就要烧着自己了,若于此时梦中知梦,同时能立即依平日修习,将自己观成为本尊身,火烧的怖畏当下就会被遣除,因为你相信火不能烧着圣者。

有些修行人还习惯在梦境中起神通变化。将熊熊大火变为一湖碧水;将杀人的刀变为如意树枝;将妖魔变为圣者;将死去的亲人送往西方净土。如是等等,是属于高层次的梦中幻变。不过笔者自己却不喜欢这层次的修习,因为根本不希求神通,在梦中也不希求。

笔者有一次转变梦境,是梦见祖母,满身焦黑(因为她死于一场大火)。笔者当时知道是发梦,立刻便依仪轨,用一个种子字生起一朵莲花将她托住,然后便醒过来了。

这次的经验,只是依仪轨来修习,并未起神通变化。

其实有时根本连自成本尊都不需要,梦者只须看破梦境,就能转变梦境。例如见到洪水来淹,行者可以这样想:“我现在无非是在做梦,我无非是个梦幻身,实在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洪水冲走。”这样想时,立刻耸身跳入洪流,梦境也立时就会改变。

也可以这样想:“我现在无非是在做梦,洪水无非只是梦幻,它淹不死我,也冲不走任何事物。”于是任由洪水冲刷。这时梦境也一定会生起变化。有时洪水会继续淹,有时洪水会变为平原。无论起任何变化,决定对梦中的行者都不生损害。

这种修习也可以有一个前行,即是于将睡未睡之间,先习惯改变心中的念头,例如其时心意蒙胧,便可以将那蒙胧的境界转变为一个摇篮,或一张舒服安适的床。能这样做,便容易在梦中转变梦境,不过对易失眠的人来说,这前行修习却不适宜。

对容易失眠的人,前面说过那种观喉间有四瓣红莲,莲心有一光辉闪耀的红明点,这种观想应该可以帮助他容易入睡。要领是将全部知觉都放在那明点之上,尤其是意念,不容许离开那粒明点。

这时候,杂念不可能不生起,但一生起,立即便将其形象融化入明点之中,例如这时你忽然想到有人来找你谈一件头痛的公事,不管什么,你应该立刻放大明点的红光将这个人笼罩住,然后像捕虫草融化昆虫一样,将他融入红光之内,再收缩为莲心中的一粒红宝石。

无论意念初起时,出现的形象为人、为物、为境,都统统可以将其融化。你是主宰自己意念的神,在意念中你可以随心所欲,只不过一旦随心所欲便会失眠,因此才需要将你的主宰功能限制为守持一颗喉间的明点。

容易入睡,梦中知梦,还懂得幻变梦境,便一定有一场好梦。

梦中知梦、幻变梦境两个禅修,都容易产生四种过失,称为:醒失、忘失、惑失、空失。这四种过失都需要加以对治,是为除障。

醒失是一知梦境便立即梦醒,根本来不及幻变梦境,更坏的是,当梦醒来时还立刻梦境模糊,连梦见什么都依稀仿佛,这种情形,并不算已经梦中知梦。修梦中知梦而未娴熟,虽然亦是一知梦便醒,但却能忆持梦境。

莲华生大士传下来有一个对治的方法,那就是在两足足心观想各有一粒深蓝色的明点,豌豆大小,然后专心意守这两粒明点——它们有一个专用名词,各为:“黑种子字”。

观想的要点是:明点一定要深蓝色,蓝到像黑色一样,但却不是黑;明点一定要放光,而且要通透,还要闪动。深蓝通透的光辉闪耀,并不容易观想,假如换成白色那就容易得多,然而却一定要观想为深蓝色。

笔者这样做时,往往会觉得自己是浸在深蓝色的深海当中,因为蓝光一直由足心涌至心胸,于是放松,立刻就能入睡,然而却并非一定有梦。后来终于有一次梦了,便不但知梦,而且还能从容转变梦境,但那时距离开始修“黑种子字”,已有九个月以上的时间。由此可见禅修必须坚持,只须有过一次醒失,立刻进行对治修习,一直修,一直无梦也一直修,修至见到效果为止。不过能这样做,信心非常重要。

忘失是梦中知梦的过失。梦中一知为梦境,梦境立刻便变为模糊,梦中的自己根本再也不知道自己见到些什么,可是也并非全无梦境,同时“知梦”的觉受亦未失(这即是与“醒失”不同之处),只不过梦境成为意识的随行,一如我们初作禅修时,妄念纷起,这些纷起无端的妄念,实际上也是意识的随行。

然而,我们醒着禅修时,意识的随行可以任它随行,天地南北、山高水远,任意识奔驰,醒着的意识不会有模糊的感觉,梦中的意识一旦随行,立刻就会模糊。

对治的方法,于是唯有由白天入手,须于白天修如幻时再下苦功。这时视一切境界如梦而任意识随行,久久修习,多作祈祷:“愿我能了知梦境,不生迷乱。”祈祷也是一种心力,所以对忘失也有对治的助力。

然后是惑失了。

由习气为主缘而起的梦,最容易散乱。因此梦境清明的人习气浅,经常梦境胡乱的人习气重。倘若经常梦见救助,无论是你自己给人救助,抑或是你在救助一些生命(即使是救起山路上的一只小蚂蚁),你都有“救助”这种习气。这习气在现实生活中,可以发展为喜欢帮助別人,也可以发展为时时依赖别人的助力。

正由于习气可以向正反两方面发展,所以我们就需要由习气着手来对治惑失。一般来说,习气愈向消极的一边发展(例如在现实生活中依赖福利金,这是“救助”),梦境愈容易惑失;习气愈向积极的一边发展(例如当义务社工,同样亦是“救助”),梦境便容易清明。这样,对治惑失唯有端正自己的生活态度,将习气转向积极与正面。

所以藏密传下来的方法,是教弟子用除障、祈愿、忏悔来对治惑失,目的便是令习气转向,离开由习气造成的障。例如弟子祈愿,一定不可能祈愿拿五十年综合援助金,而是祈愿有一份安定的工作,这样,就增上了习气的积极因素。

最后谈空失。

期待入梦过分,或者根本无法入睡,意识便会散乱。前者虽然似乎睡着,实质等于未睡,后者即是失眠。修“梦幻中有”而碰着这两种情形,都可以说是根本失败。它不是无梦,前者只是梦不成梦,后者根本不能起梦(无梦则应该是深睡而无梦)。

莲华生大士亦传下一个对治之法,行人这时应该观想自己的心轮有一颗深蓝色的明点,其形态一如对治“醒失”时观想在两足心的明点,同样是深蓝而通透、闪耀。只观明点而不希冀入睡,那就反而容易入睡;只观明点而不力持入梦,那就反而容易入梦。至于入梦之后,是否能够持梦与幻变,那便是另一回事,跟这对治法门无关。

前面说过一个对治失眠的方法,即是想象喉间有四瓣红莲,跟如今所说的心间有蓝色明点,两个法间有一点差别,即是体质虚弱,或者觉得寒冷的人,应该观红莲红明点;体质燥亢,或者觉得闷热的人,观蓝黑色明点。一般人,可以两个方法都试一试。

藏密宁玛派将“梦幻中有”的禅修看得很重要,原因是“梦幻中有”修不好,便无法修好下面的“法性中有”和“受生中有”,而这两个,却是修死边的重要禅法。也即是说,“梦幻”修不成,人于死时便无把握。

因此修习“生与死的禅法”的行人,便将“梦幻中有”看成是全部修法的成败关键。其实,愈对这种禅法紧张,反而愈难修得好,放松一点,先体会自己的日常生活即是电视中的一幅一幅画面,然后才于不松不紧之间“昼修如幻”、“夜修梦幻”,那就反而容易达到梦中知梦的境界。——这个境界,才是决定“法性中有”与“受生中有”两个禅修的成败关键,下文我们便将会谈及。

“四大光明”的理趣——说“梦幻中有”之三

“梦幻中有”的第三步禅法:“后修光明”,是整个禅修的精华,其所修的“四大光明”也屡屡为人提及,但在这里却很难提到具体禅修的方法,因为口诀太多,而且一些人适合的口诀,对另外一些人却可能反而误事,因此本文只能略谈其修习之理。

“四大光明”是解悟光明、大种光明、上师光明、明点光明。

必须知道,生起这四种光明并非禅修的目的,只是禅修的四种手段,由这四大光明的生起,从而引发出自然而然的“清净光明”,才是禅修的证量。

这样,我们便需要了解何谓“清净光明”。

清净光明不可能靠禅修生起,因为凡禅修必有作意,一有作意便不“清净”。无论哪种作意,必定只是相对法,例如本尊与凡夫、善业与恶业、生起与还灭、轮回与涅槃,甚至光明与黑暗,无一不是相对,一落相对的层次便已经是污染,因为“清净光明”之所以“清净”,正在于“离一切相对”。

所以清净光明只能引发。用未离相对法的禅修光明,来引发本来俱在的、离一切相对法的光明,这被引发出来的光明才得名为“清净”。可是还须注意,引发的过程还得在有意无意之间。太着意于引发,即等于持着作意来修清净光明,那就变成不是引发,由是亦不清净。

说到这里,读者便可以体会到修清净光明的难点了。

我们生长在一个完全被相对法占据的时空,却要去现证一个完全离开相对法的境界,那即是对时空的超越。困难亦正在于此。

然而还不只这样。

即使行者已证得清净光明,还无非只是证得解脱的一份,并未圆成解脱。所以,假若因为它难证而着力执持,这“执持”便又会成为污染,如是已证的清净光明便又不清净。可是倘若不持,又怎能保证自己能住在这证量当中呢。这真是一个两难之局。

所以有些宗派,无论如何说法,但实际上却是禅修至现证清净光明便已止步,他们执持着光明,视之为“真如”显露的现象,将之定义为“圆成实性”,便认定此为究竟的现证。这样便落于“他空”的层次,其实并未离一切相对的边际。

宁玛派行人并不住入这“他空”的境界,由清净光明的境界再起步,然后才能圆满现证“三自解脱”,是故才能称为“了义”。

谈到这里,我们对“清净光明”可能已经有一个虽然粗略、但却正确的印象了。若如此时便当知道,名之为“清净”其实也是不得已的事。因为“清净”也落于相对,同时亦落于执持。但我们总要给它一个名相,在执持名相、执持相对法的时空中,任何名相都不可能离开相对与执持,是故我们便只能离开相对与执持来理解这个名相。这亦即是《金刚经》的“三句”:甲,非甲,是名为甲。——清净光明,非清净光明,是名清净光明。

然后我们谈谈“引发”这回事。

清净光明与生俱来,是故可以引发,然而我们还须知道,不光是我们有俱生的清净光明,整个法界也原来具足这种光明,只是由于我们的清净光明不显露,是故我们才不能见到法界的清净光明。此如盲人,眼根的光明不显露,眼识即不能现证光明,由是便不能现证我们这个情器世界的光明。

因此我们可以这样说:禅修“四大光明”,目的在于引发自己内在的俱生清净光明(所以有时候我们亦名之为“内自证光明”)。这俱生清净光明显露时,我们理论上便可以见到法界的清净光明了。

为什么说是“理论上”呢?因为即使內自证清净光明,我们依然无法见到法界清净光明的实相,这实相,给我们这个时空的不净光明掩蔽。我们犹如处身于暗室,这暗室密不透风,是故我们从来没见过一线阳光。甚至,我们从来不知道“光明”是怎么一回事,因为我们已经习惯于暗中摸索,而且认为理所当然的境界即是黑暗(由是称为“无明”)。

所以内自证清净光明并非究竟,必须在这基础上现证法界清净光明,那才算得上是禅修清净光明的证量。

这就是需要用“四大光明”来引发清净光明的原因了。因为法界清净光明可以在四种情形下显露,是故我们便要通过四条途径来引发内自证清净光明,令它们由四路而来,再从四路而去,现证法界清净光明。

这四种显露法界光明的境界是什么呢?

第一种是“眠光明”。法界清净光明在人熟睡至最深层次时可以显露。我们不觉得,只是因为我们未自证清净光明,犹如前面所说的例子,永远住在暗室的人不识光明。

四大光明中的“解悟光明”,即是暗室燃灯,先燃点起一盏灯,令暗室的人知道原来有光明这一回事,然后他才可能现证偶然有机会见到的阳光。是故由“解悟光明”引发内自证清净光明,然后便可以现证眠光明。

第二种临命终时的“死光明”。人临命终有两次见到死光明的机会(这在“临终中有”将会详谈),不过未经修习的人,没法见到死光明,即或见到,也只如暗室中人见到阳光一闪而逝,他只可能惊讶,根本不可能持证(若能持证,便解脱了)。

“大种光明”的修持,即能引发行者自证内在清净光明,而且能于临命终时认证法界的清净死光明。但是这死光明却不可能当下现证,因为禅修的人并非临终,所以暗室中燃起的灯,便只能作为光明的指标,不能像眠光明那样,可以因内自证光明而现证它的实相。

第三种“上师光明”与第四种“明点光明”,是藉禅修来令法界清净光明自然显露,即是说,法界光明并不像眠光明、死光明那样,它不须人的作意便自然显露,但它需要经过禅修者的引发然后才能自然显露。

然而,怎样引发才算自然而不落于作意呢(前面说过,一落作意便是污染)?

不企图直接证得法界的清净光明,但将光明分为两份:一份称为“见分”、一份称为“相分”。那么,分别证此两份虽都不离作意,可是两份融合起来而现证光明时,这现证就可以离作意了。

所以“上师光明”的禅修见分;“明点光明”禅修相分。必须两份圆成,然后法界法尔清净光明才能自然显露,行者得以现证。

“见分”和“相分”是瑜伽行的名相,他们说,见分和相分都依自证分而生起,所以行者当然便可以自证这两份。当两份都能自证时,境界便自然生起。因为“相分”如镜面上的影像,“见分”如镜面映现影像的功能,当功能具足而能于镜面上投影之时,镜像便不可能不生起,而人亦不可能不现证此影像之境。

现在修习“上师光明”自证法界清净光明的见分,即是自证生起清净光明境界的功能(这有如镜的功能);修习“明点光明”自证法界清净光明的相分,即是自证清净光明境的形相(这有如镜影),由是即可离一切作意,现证法界清净光明这个境界(而不光是它的形相)。

形相和境界有很大的分别。

形相是死的,境界却有生机。移民局的职员拿着一张照片去认人,现证的是形相,可是当同一张照片落入亲人手中时,亲人便会现证生机了。“他拍照时很紧张”;“他笑得一点也不自然”;“他在想什么?这个死相,还怕移民局不给他发护照吗?”种种现证都从照片中人的动态与生机出发。这是移民局职员永远不会做的事,因为这是境界。

现在我们似乎愈说愈远了。然而我们的目的无非想令读者知道,现证光明并非现证它的形相,而是现证一个境界,所以才需要“相分”之外还加上一个“见分”。

还可以多说一点题外话。

宁玛派有些密续和论典,嫌“相分”和“见分”这两个名相的含义太粗,因此便细致一点,改用“明分”和“现分”两个名相。这两个名相我们在前面,由说“本始基”起,便已经一再说起过了。可是如今这两个名相的含义却稍为狭窄,它们的分别是——

相分只指镜影;明分则同时指这镜影具有能被分别的作用。

见分只指生起镜影的功能;现分则同时还指出这功能即是法界的生机(大悲与大乐)。

在“上师光明”和“明点光明”的层次,用见分和相分的概念就可以了,反正在前面“处生中有”时,我们已接触过明分和现分,在后面的禅修,它们更会成为修习的主题。

在禅修方面,可以谈一谈事相,那即是禅修时所应做的事。

修“解悟光明”,应该严格闭关,在关中只吃清淡的食品,关期不能少过一个月。而且规定月中十五日要修根本上师、本尊、空行的荟供。这些规定有一定的理由,证明这禅修须十分郑重,否则难以生起证量(即是无法现证眠光明)。

修习的形式说起来却很简单,行人作吉祥狮子卧(即是前面说过的佛睡相与涅槃相),专注于心轮的白明点。明点大小如豌豆,光明闪耀,如是心识澄明,在观想的光明中入睡。

倘若修至娴熟,“眠光明”便会像梦境一般出现,如明朗的虚空,连云霞都不生起。这便即是行者现证的清净光明。然而这清净光明尚依“心性”而起,是故还须修习。

进一步修习是在“明空无二”的境界中入睡(所以不须意守心轮明点了),至熟睡时才能现证法性清净光明。目前我们还没有谈到“明空无二”的修习,是故便不深谈了。

禅修“大种光明”是依着人临死的状态去证。人临死时,经过“地大融入水大”的阶段,是故身肢僵硬;经过“水大融入火大”的阶段,是故口干舌燥;经过“火大融入风大”的阶段,是故身躯渐冷;然后是“风大融入空大”的阶段,是故停止呼吸。这些临死的现象,以及利用现象来作的修持,下文说“临终中有”时将会详谈。现在只谈人的入睡如何模拟人的临死。

人入睡时放松身肢而不过分活动,然而前额却即使在低温环境下亦必保持温暖,这是“地大融入水大”。

接下来,人的意识由活跃变为平静,而体温自然在程度上保持,这是“水大融入火大”。

可是人虽似乎已经入睡,但是他的心识却未完全平静,这时候声音、气味、触觉都随时可以将他唤醒,那是“火大融入风大”。

到最后熟睡时,意识已完全平静,于是眼耳鼻舌身的觉受都已沉没,这时是“风大融入意识”。

入睡的四个阶段,既有如临命终时出现的四种现象,是故便可以用来模拟死亡,现证死光明。要领是,四个阶段都要保持着“明空”的觉受。这种觉受,在禅修“处生中有”时已经现证(却容许尚未现证“明空无二”)。因此也可以说,假如“处生中有”未修好,“梦幻中有”的昼修如幻未修好,便缺乏用入睡模拟死亡的基础。

禅修“上师光明”是明观心轮四瓣莲花中央的明点,变化为根本上师身相(然而其自性却与莲华生大士无二),是故称为上师光明。

从外义来说,这样做,可以得到上师的加持;从内义来说,根本上师所显露的光明,可以令你的意识在光明中沉没而入睡;从密义来说,上师光明是一个“无念”的境界,必须无念而住于明空,这境界才是法界清净光明。

然而还有密密义。光证清净光明而缺乏生机,这种现证仍未究竟,所以根本上师住于明空的心轮中,虽然无念,但却生机勃勃。所以说,当行人现证上师光明,引发清净光明时,行人可以在有如梦境的光明境界中,见到自己躺在床上,当然还见到床以及周围的事物。一如我们在观着一幅电视画面。这才是充满生机的清净光明境界。这名为“见分光明”。

禅修“明点光明”是“上师光明”的继续。上根利器的行人,于获得清净见分之后,自然能同时证得清净相分,不须再行修习,即能将见分光明与解悟光明双运,由是而证法界清净光明。然而中下根器者却不能,是故即使能于如梦境界中现证清净见分光明境界,由于未能将修证的清净光明与之双运,实尚未能现证法界清净光明,这时候,便须藉“明点光明”的禅修来圆成。

具体的修习要领,是观自己的中脉充满明点,由顶轮以至脐轮,明点如芝麻、芥子大小,光芒迸射,灵动活泼,在心轮上则有一颗明红闪耀的明点,可以观为略大。

明点相并不能代表清净光明,但它的确是清净光明相分的表征,若能现证此二分光明,则清净光明当可确定生起。

以上所谈“四大光明”,已透露了修习上的一些口诀,不过只属于原理部分。实际禅修时,行人当依止自己的上师,由上师指示实修的口诀,将四种禅修交替而修,时时将境界告诉上师,请上师指示,则定当能现证内自光明与法界光明双运。如若未能,那么便应该于修习“临终中有”之后,回过头来再修“梦幻中有”,则定当能于中有第一时得到解脱。

倘若未得上师指导,读者便不妨只体会四大光明的原理,这便即是积集智慧资粮。

“三虚空”与“四大解脱”——说“禅定中有”

“生与死的禅法”中第三个中有,名为“禅定中有”,称为“本觉自解脱”,譬喻为可喜的少女照镜。

这部分禅修包含两个单元:三虚空禅定、四大解脱。名字很吸收,可是却实在难以修习。还不但难以修习,其实连它们的原理都很难了解,因此我们必须由“本觉”这个名相说起。

本觉具名“本明觉性”,藏文称之为rig pa。它并不专指现证空性,而是强调“本来清净光明”。需要注意的是,这本来清净光明不能称之为“相”,因为它是内自证的境界,并非客观现象。既然是境界,那就一定不是具有实体的存在,所以必然是空性,不能将之谛实。

还可以这样来理解:现证“本来清净光明”,实在是现证空性的手段。前面已经说过,人类只能由理解事物的现象与功能,来理解这事物的自性(譬如只能由水的流动与洗涤等等来认知水性),所以我们便只能由现证本来清净光明来现证空性了。

在这时,“清净光明”是空性的“明分”(于事物则称为“相分”);“本来”则是空性的“现分”,因为“本来如是”,即是本来就具足生机,这即是空性的功能。

所以“本来清净光明”即是“现证空性”的內心境界。这境界即亦是“如来藏智”(有时经典上却简称之为“如来藏”)。当这境界在心性中显露时,便可以说,行者已由“迷”(无明)这种心识,转变为“觉”这种境界(智)。

“三虚空禅定”所教授的,即是如何內自证本来清净光明。

不过,虽然行者依禅定能内自证本来清净光明,他却依然未能成佛,因为尚未解脱。所以便有“四大解脱”的直指教授,来帮助行者圆成佛道。所谓“直指教授”即是只指出一个方向,并无具体的禅修方法,因为在这时际,任何能用名相表达的禅修都已反成障碍,根本再无禅修方法可以成立。

正因如此,才譬喻之为可喜少女照镜。

人生在一个虚妄的世间,作种种分别,是故我们亦唯有藉着虚妄与分别来修行,然后才能期求超越。如果以照镜为例,镜影便即是虚妄分别的事例。可喜的少女照镜,即是藉着虚妄分别的镜影,来看清青春可喜的本来一张面。这便即是本觉。

看镜影而超越镜影,即是禅修虽由虚妄分别入,但却能超越虚妄分别;由住心性入而超越心性;由现象入而超越现象。当能超越之时,即是现证。——本觉自解脱的原理就是如此。

必须彻底通达这个原理,才能修习“三虚空禅定”。

现在我们谈谈“三虚空禅定”。

依文字来说,说得很简单。什么叫“三虚空”?外空是虚空的空、內空是心眼相连的脉空、密空是心中的悲智脉空。

所以,由心中的密空,引本明觉性于双眼,复引眼于外空的虚空际而作凝视,那便叫做三虚空禅定了。当引心于眼时,本觉显现(本来清净光明显现);当引眼于虚空际时,本觉智自然生起。

如果事情就是那么简单,成佛便不太难,行人就这么坐着,心观眼,眼观虚空,不见得困难。所以近年有些人教授“大圆满”,一入手便采取这种禅法。他们教人“心观眼,眼观天”,却连“天”与“虚空”的分别都不了解。

将“天空”等同“虚空”,实在也是常易犯的错误。原来,“天空”是指遥远处蓝色的一片天幕,“虚空”则指包容着修行人的空间。依我们的视野,天空只是平面,虚空则是立体。我们可以想象自己是困在气球中的一只小甲虫,小甲虫给挂在气球的中心点。那么,它视野范围所及的气球表皮,便有如“天空”,它知觉范围所及的空间,便有如“虚空”。

假如连这点也弄错,只是两眼朝天的话,那绝对不是“三虚空”的禅定,只是呆呆坐着的望天禅。因为行人心中的悲智脉必然未能观成像中空的水晶粒,由悲智脉通向双眼的两根脉,亦必然未能观成像幼细而中空的“光纤”,因为他将外虚空已看成是天空一片,既然一片,又何从说之•为空。外空不空,内空与密空自然更无法观成空。

所以“虚空”的定义,即是这禅法的秘密。从来只有口诀教授,未见于文字解释。

不过即使知道“虚空”是怎么一回事,这也不是一入手便起修的禅法。作这禅修的人,以“处生中有”和“梦幻中有”的证量为基础,前面已经说过,这两个禅修能令行人住于心性,如今这个禅修,则是为了令行人能够“心性自解脱”(若为利根,于前二禅定已心性解脱,住于法性,则这个禅修便能圆成“法性自解脱”)。

所以在梦幻中有修“四大光明”,引发清净光明生起,如今则是现证“本来”清净光明。因为光是现证清净光明还不够,还必须现证本来清净光明,重点在本来,才称得上踏入解脱道(由是可见禅法的连续性)。

我们甚至还可以这样说:倘未能住于心性,生起清净光明,贸贸然便去修三虚空禅定,如果是短期修习,而且修的时候根本心散,那只是浪费时间而已,如果修的人很专心,而且是长期修习,这种望天禅一定出事,行人的心理会变成病态,或放纵、或消极、或狂妄、或自卑,不良反应视行人的气质而定。

“三虚空禅定”这种观修,强调“实不观于一法”,亦即根本无所专注,观如不观。所以实际上于禅修时,根本不应更着意于观外空、内空、密空,因为若已能现证清净光明,这“三虚空”不须加以专注便已经稳定,一坐下来,三虚空的清净光明已经自行生起,如今需要做的事,只是现证它的“本来”。

由修习而证的清净光明,无论生起得多么快,多么稳定,都不是“本来”,因为它始终要靠修习来生起、来引发。本来清净光明根本不须生起,亦不须引发,因为它是本然的存在,从来就有这种光明,只不被无明的心识所见。因此三虚空禅定的证量,就只是现证而已,再无任何禅修的方式来帮助现证,亦不须持着什么念头,连空分、明分、现分等等名相都不必去想。

当佛教初入西藏时,除了印度的阿闍黎之外,还有汉地僧人入藏传法,其时北宗禅师摩诃衍在西藏鼎鼎有名,他教弟子禅修,据说即是无寻无伺,无所缘无分别地打坐,这种教法后来受到挑战,印僧莲花戒入藏,挑起诤论,这即是有名的“拉萨僧诤”(或称“吐蕃僧诤”)的故事。据敦煌出土的文献,这次诤论摩诃衍并未失败,然而据西藏后来的记载,则说摩诃衍败得很惨,被逐出西藏,不准传法。当时的实际情形如何,如今已难以确定,但可以讨论的却是摩诃衍的禅法。

有一点可以肯定,摩诃衍当时所传的禅法,实际上并不像西藏文献所说的那么简单。因为敦煌出土了一本10世纪时宁玛派祖师努·佛智(gNubs chen sangs rgyas ye shes)的著作,题名《禅定目炬》(bSam gtan mig sgron)(或译《禅定眼灯》),有一专章记述“顿门派”的禅法,应该即是摩诃衍之所传,教法其实井然有序,并非对任何人都教他不思不想,无有分别。

由这件公案可以知道,三虚空禅定的观如不观,许多时候会引起误解,其实说“观如不观”已经是观,只不过对所观不作执著,离取舍、离希疑,任观境自然,这样才能认证那个清净光明的“本来”。若想对这禅法作更深入的了解,则须参考《禅定目炬》第五品。然而,这已经在我们述说范围以外。

关于“三虚空禅定”,将“本来”视为现分,将“清净光明”视为明分,是笔者的内自证境界。这现证得到敦珠法王的印可。法王指示说,现证“本来”为现分,可以说,所现证的现分已经离四边,所以超越了由住心性而证一切法自显现的现分。必须理解这点,然后才不致引起概念上的混淆。不过法王说,将“清净光明”现证为明分,则尚未能超越大圆满界部的“基光明”。那怎样超越呢?法王指示笔者,应该好好去现证“四大解脱”的直指。

现在我们就谈谈“四大解脱”。它是:本初解脱、自解脱、刹那解脱、圆满解脱。

我们可以这样说:“四大解脱”可以视为修习“三虚空禅定”的保任。即是行者于“三虚空”的境界中等持之后,当下座时,应根据“四大解脱”的直指来保持自己禅定所起的觉受。这亦即所谓行持。行持与修持互相交替,才能令行者不断提高自己的禅修境界,由是才谈得上现证和超越。

“四大解脱”的直指是——观修“三虚空禅定”之后,无论任何念头生起(这即是心性的自显现),都任其显现,亦任其消融(消融也是自显现)。这样做,念念便都融于“自解脱”的境界。行者的行持,便只是于无所执著的境界中,等持着“释念”这个境界。

我们生起一种烦恼,譬如说瞋恚,当知此际于心性中显露的瞋恚境界,实在是自生起(自显现),由本觉的功能令其生起,所以它只能自解脱,不为对治所灭,不因对治而解散。

如是即是赤裸现证这瞋恚境界的自性,当证入其无生、无所住、无所依,亦无从去的境界之时,即是现证瞋恚的自解脱,而且是它于它自己的本性中自解脱。

这现证自解脱的心理状态,已经可以不再称之为心理状态,而改称之为“智”。四智、五智、二智,以至自然智等等,无非只是再将智的境界作分别,统而言之,无非都是行人现证自解脱的心境。

这时候内自证的“本来清净光明”自然会显露,它是明分与现分的双运,同时亦从未离开过空分。

到这时候,可以说一个故事。

大圆满人间初祖俱生喜金刚(dGa'rab rdo rje)有一位弟子名为文殊师利友(异译妙吉祥友、妙吉祥善知识 Manjusrlmitra)。他们在中国五台山相遇,师徒相处了75年,那是公元1世纪时发生的事。

当俱生喜金刚圆寂时,文殊师利友悲呼上师,请求开示最深心要,于是天空即出现三行金句:

直指于自性 ngo rang thog tu sprad

断定于自决 thag gcig thog tub cad

解脱于自信 gdeng grol thog tu bca'

莲华生大士的解释是——

行者于刹那心相外更觅其余,都无所得,是“直指于自性”。

行者决定刹那心相为无生自解脱,是“断定于自决”。

以其本性已开示为“自解脱”,故称为“解脱于自信”。

这三行金字,后人称之为《三金句》,亦名为《椎击三要》(Tsig gsum gnad du brdeg pa)。

对于莲华生大士的解释,已不宜再作过多的解释(其实笔者许多时候已经说得太多),因为解释愈多,读者心中所执的成见便愈多,成见愈多愈不容易现证四大解脱,一切轮回界之本性,本来就住在四大解脱,正由于成见太多、概念太多、分别太多,有情才不知“本住”,不知自身本解脱(本自解脱),由是无缚而缚,无轮回而轮回。

《声应成续》(sGra thal 'gyu)说——

汝自本觉离戏论

故具四大解脱法

本初解脱无所依(原注:此为真实要)

自解脱者离对治(原注:此为无寻伺之要)

刹那解脱见自解(原注:此为置于本相之要)

圆满解脱离功用

将莲师对《三金句》的解释,比对《声应成续》(同时留意其注),行者即当明白,《三金句》所说其实即是现证四大解脱的直指。只不过两家解释的角度不同。

四大解脱可以说为见、修、行、果。

本初解脱是根本真实见地;自解脱是无寻无伺、不作分别的修持;刹那解脱是于行持中,凡有显现皆任其自消融;圆满解脱是离一切功用而现证的证量果。

《三金句》则依性、相、用来说(当然亦可以理解为见、修、行;因为两组名相实互相配合)。

“直指于自性”是指示,由一切自显现的自性,来决定它无非只是刹那生起的心之行相。

“断定于自决”是指示,决定这刹那生起的心相,即是离四边的自解脱。

“解脱于自信”是指示,决定一切法自显现皆住于四大解脱,这是一切法的本能。

还需要说一些多余的话——

行者修习,一定须依心性来修,除此之外便更无可依的基础,这是我们这个器世间有情所受到的局限。

因此,我们便需要由“处生中有”的“阿赖耶识”自解脱起修,以期证此自解脱而住心性;然后由“梦幻中有”的“迷误”自解脱,现证心性的迷误相,以期证此自解脱而能现证“心性自解脱”。当心性自解脱时,已同时住于法性,是故便可以藉“禅定中有”的“本觉”自解脱,证法性自解脱(同时住于平等性)。

由心性至法性,基本上是将心性推广,将心推广至法界,但实际上是层层的超越。也可以说,是由心性自显现的境界,超越至法性自显现的境界。

这即是上来三个“生”中有禅修的主要脉络。

依此脉络作禅修,行者由心性自显现而现证心性自解脱;由法性自显现而现证法性自解脱,这过程即是弥勒菩萨在《辨法法性论》中提出的“四加行”——这“四加行”本来并非只由弥勒菩萨提出,然而为了使读者了解“弥勒瑜伽行”、“大中观瑜伽行”,所以才特别指出弥勒菩萨的教法与宁玛派的大圆满教法,原则上一致。有些修习宁玛派的学者,轻视唯识与法相;有些学习唯识的学者,否定如来藏与了义大中观,都同样是不明弥勒菩萨的教法系统。

理论与实修必须配合。如只研究理论不由修行来体会理论,则无非只是名相的研究;如只依修持而不研究理论,则不可能于修持时作决定。二者同样有所缺失。

这些余话,是希望学者不要将“四大解脱”看成是受“瑜伽行”否定的教法;亦不可将弥勒菩萨的“瑜伽行”视为与大圆满无关。

说过这些余话之后,应该回过头来,再说四大解脱。

于作四大解脱的禅修或行持时,可以分为四个不同的重点,但四大解脱其实同时,例如,念头若本初解脱,必同时亦为自解脱、刹那解脱、圆满解脱。余者亦同。

所以我们绝不可以说,我用刹那解脱去解脱它、我用圆满解脱去解脱它。若这样说,行者亦未证四大解脱。

同时,虽说有心性与法性(亦可说为法与法性),但行者亦绝不可以说,我现在是心性自解脱,我现在是法性自解脱,若如此时,行者亦实未证四大解脱,若证,则法与法性亦无有分别。质实而言则可以说,若已现证法性自解脱,则心性必然已自解脱,四大解脱为证法性自解脱的境界,因此,若证,则更无所谓心性与法性自解脱的分别。

《三金句》中,“解脱于自信”主要为行持,若依此行持,则四大解脱的证量当同时现证。然此行持却须依“断定于自决”的禅修为基础、依“直指于自性”这见地作抉择。是故唯依“三虚空禅定”,实不可能现证四大解脱,因为行者于此时必然有“本来”、“清净光明”、“空分”、“觉性”等等觉受上、知见上的执著,即使执著很微细,亦是解脱的障碍。所以四大解脱即主要在行持上作补充,藉着修持后的座下保任来体会空分、明分、现分三无分别的本明觉性显露。这亦即是《如意珠庄严宝续》(Nor bu phra bkod)所说——“能觉识照于外境时,显相为自显现,此际但任识自在”。必须“任识自在”然后才可现证这三分无有分别(行者这时,可以跟“处生中有”中的“无分别决定”境界比较,且作交替修习)。

所以四大解脱其实只是证量(虽然这证量可分别说为见、修、行、果证量),故并无一实际的修法可以教授。绝不能说用这个修法可以修到这个解脱;用那个修法可以修到那个解脱。如今有些人这样做,那是对大圆满根本不理解。

行持四大解脱亦即是《心经》上所说——“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”的“行”;其所行持的亦正是“深般若波罗蜜多”;亦即是“瑜伽行”。或许应该进一步说:观自在菩萨于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的证量,便即是四大解脱。是故行人亦可以依《心经》来帮助自己作行持,依次现证至“无智亦无得”的究竟圆满。

“禅定中有”的两个法门:三虚空禅定与四大解脱都极为深密,学者必依止根本上师才能修行,若仅依文字而为,不特证量不能生起,且有导致心理偏差的危险。笔者于结束本篇之前,再行提出,尚希留意。密、密、密。

临终的解脱与往生——说“临终中有”之一

生与死的禅法”第四个是“临终中有”。这禅法有深浅两个部分。深的部分,是令人于临死时现证死光明(法性光明、本来清净光明);浅的部分,则是教导临死的人如何往生净土。两部分禅法的差距十分大,简直可以用“光年”来形容他们的距离。

在“六中有”的教授中,只说浅的一部分。原因如其所言——

“有些人未曾熟习前述教法,如决定、幻身与梦瑜伽、净光明等法;有些人(虽熟习这些法,但却)未了知四大解脱的法义;尤其有些人虽曾受法,但却无暇观修,此如官吏、财主、懒人等,曾受深法而不修,唯任法门写于纸上,此实无非只是闻法。对这些人,往生忆念自解脱便成为重要的有力法门,令他们无须观修而成佛。”这便只是方便,而不是观修的根本。

这浅一部分的禅法,称为“往生忆念自解脱”,喻为传达国王的敕谕。

因此我们需要谈一谈“往生”。

依佛教徒的定义,往生即是人于死后,其神识可以到佛的净土托生。例如阿弥陀佛的极乐世界,往生的神识即在这世界的莲花胚中入胎。

净土不只是一个极乐世界。释尊说,有恒河沙数的净土。不过他着重地提出来说的,却只有两个:一个是西方阿弥陀佛的净土,另一个则是东方不动如来的妙喜国。

后一个净土,也即是密乘行人所说的,金刚萨埵的密严净土。名相不同,所指则一。

往生净土其实并未成佛,只是找到一个好的地方去投胎、化生。有如学生,从一家乱七八糟,学生吃摇头丸,老师骗钱的学校,转到一家师资优良,同学纯厚的学校。在不好的学校,学生根本学不到如何长进,在好学校,长进便很容易。所以往生便有如转学。

找一个好所在来寄托死后的神识,不光只是佛家的思想,印度教认为人死后的梵我可以去到梵天,犹太教认为善人死后可以上天国,这些信仰其实同一脉络,只不过在哲理上有层次的分别而已。

佛家认为,往生并非解脱,是层次较高的说法。因为往生以后还需要闻法、思法、修法,然后证觉而成佛,则始终是凭借着自力而得解脱,若不解脱则依然堕入轮回。这中间便没有任何他力参与,是故毫无依赖。

不过在我们要谈的禅法中,所说的往生,其中有一部分的层次,却又比一般佛教徒所说的往生,境界更高。它是一个可以藉死亡而得到解脱的法门,因为它教授的方法,不是神识从此迁彼、从我们的世界迁到净土,而是可以现证果位的方法。即是说,行人未能于生前藉禅修而证果,则可以利用这临终的一刻。

正因如此,这部分禅法才被认为是无上殊胜的方便道。

或许有人会不相信临终解脱,以及下文将要讲到的中有身解脱,然而西藏每一个教派都承认这解脱法门,千余年来从无异议,而且每个教派都有圣者解脱的记录,因此这绝不可能是无稽的谎言,亦不可能是千余年不破的神话。

整个中有法系中,与本法成为姊妹篇的《中有大闻解脱》,于1927年被伊文思(Walter Evans–Wentz)据口译整理为英文本出版,题名为The Tibetan of the Dead,如今已七十多年,期间经过不少西方学者研究,态度只倾向于推崇,无一人提出质疑,因此,虽然只是方便法,但如果能配合六中有的修习,同时去除其迁就西藏本土民俗信仰的成分(如“冥判部分”),那么,这个禅法实不应反而受到佛教徒怀疑。一切怀疑,恐怕亦仅出自门户宗派的偏见。

我们谈一谈《中有大闻解脱》在西方社会传播的情况。①

事情应由19世纪末期美国的灵智学会说起。这学会的领袖,是一位从俄国移民到美国的德裔贵族后人,全名Helena Petrovna Blavatsky(1832-1891),信徒尊称之为Blavatsky夫人。17岁时结婚,婚后两个月便离开丈夫,寻求神秘的智慧。那个年代,科学进步迅速,物质文明开始取代精神文化,西方的宗教发生危机,所以有许多西方人便乞灵于东方的精神和智慧。Blavatsky夫人正是这样的西方人,所以她先到埃及的开罗,学习种种方术,然后由尼罗河移向恒河,到了印度,然后在西藏住下来。一住7年,她自称是藏传佛教的信徒,曾随高法喇嘛学过密法。

1873年,那年她才41岁,自称受一西藏神秘“大士”(Mahatman)的指令,到纽约创建灵智学会。先到巴黎,取得了一些对基督教失望的人支持,于是移民美国,从此宣传西藏的智慧。她自己则提出一套新的进化论来响应达尔文,她主张,要将宇宙的进化跟人类的精神成长相结合,然后才能解释自然的法则,以及探索人类的潜能。她公开反对基督教;她公开宣称自己从西藏神秘“大士”那儿得到灵智,那时候,她得到一位律师的帮助,终于使到她的学会发展成为具影响力的国际组织。十几年,已在四十多个国家建立起五百个分会,会员达四万五千人,有多种文字的出版物。

伊文思的The Tibetan Book of the Dead(下称《西藏死亡书》)就在这时候推出,所以他立即就成为灵智学会的主脑,因为这本书所发挥的,便正是灵智学会所标榜的智慧。

如今我们看《西藏死亡书》,只发觉它不但译得错漏百出,而且根本称不上是翻译,只是一本西方人写给西方人看的书,带着猎奇的眼光来介绍东方精神文化一个角落。可是这本书却至少有三个中文译本。伊文思错,译者便跟着他错,甚至自作聪明译得更错。

可是,当时这本书却成为西方社会的震撼,连心理学大师荣格(Carl C.Jung)都对它发生强烈兴趣,他评价道:“它属于这样一类品级的著作,它不但对大乘佛教的专家有意义,而且因其深刻人性,以及对人类心理更深刻的透视,故而对那些寻求增广自己关于生命知识的外行人,也具有特殊的魅力。”

1912年,荣格出版了Symbols of Transformation一书,宣布从此脱离佛洛伊德学派,此后他即情注于东方哲学,准备利用东方哲学来建立他的心理分析体系,所以他曾评论过一部中国道家的著作《太乙金华宗旨》。于30年代,他便将眼光由中国的道家,转向藏地的佛家了。这便是他为《西藏死亡书》德文版写序的原因。其后这篇序文给译成英文,在第三版时加上。

接着,荣格还写了一系列文章,都跟西藏佛教的教法有关。荣格很敏锐地注意到,西方过分注重外表,东方过分注重内在,所以他说——

“在东方,内在的人牢牢地抓住外在的人,老是这样,以致在这个世界,根本没任何机会令人与它的内在分开;可是在西方,外在的人已驾凌到这样的程度;令外在的人已从自己的内在异化出来。”

所以佛洛伊德的心理分析,充其量只能去到“受生中有”的层次,它以婴儿的性幻想作为标志,这已经是极限。荣格则打算借助东方宗教来打破这个极限,即是将心理分析发展至胎前。——这即是对轮回与再生的承认,由是冲破了西方心理分析的樊篱。如今,西方有些心理医生声称,他们可以令病人藉着对前生(以至宿生)的回忆,来治疗病者。然而,这只是在低层次上承继荣格的理论,实际上荣格理论的精华,在于对“业力”作出了心理学上的解释。

那是关于“法性中有”。

下文将会说到,“法性中有”期间,亡者会因业力的牵引而见到种种幻象。荣格将业力解释为心理遗传,然后便引进他的见地:人的内在,有一种“集体无意识”的心理状态。人由个人的无意识,进入集体无意识,最后就会进入这样的一个状态:失去依附的意识,最终回复到无时间,未形成的状态。

说到这里,我们已经可以看到,《中有大闻解脱》这部密典,已完全给荣格引入心理学领域,那当然不是这部密典的原意——不过,伊文思其实也始终没将它的原意表达出来。

其后,有一位德裔印籍人土,后来以高文达喇嘛(Lama Angarika Govinda)之名著称于美国,他做过伊文思在锡金时的房客,所以后来便为伊文思的《西藏死亡书》写过导论,在他的影响之下,终于令美国掀起了用迷幻药来研究这本书的风潮。因为高文达喇嘛极力主张,西方人士应该作出抉择,超越自我限制,努力追求精神世界。

有三位在哈佛大学研究LSD及其他迷幻药的博士,发现LSD之后的幻觉,与《西藏死亡书》中所描写的死亡过程十分相似,于是便根据这本密典,写成一本服用迷幻药的指南,于1964年8月出版。后来,我国道家的经典《道德经》,在其中两位研究者手中,居然也变成服用迷幻药的指南了。他们的物质生活比伊文思好,伊文思晚年要依靠一个基金来生活,而研究迷幻药的西方三博士,至少有一人可以住在罗省比华利山,而且著书立说教人如何幸福地死亡。

这本密典,由提倡“內在”,到“追求精神世界”,最后变成服食迷幻药的指导手册,在西方社会虽然将它说得天花乱坠,但显然它已被极度歪曲。一切歪曲都被西方社会接受,同时成为一时的潮流,证明西方社会的精神生活的确十分空虚,因此要从它身上取得自己所需要的精神营养。

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之下,有一位西藏喇嘛在北美洲便完全将《中有大闻解脱》,解释为西藏佛教心理学的著作了。

这位活佛,名为仲巴(Chogyam Trungpa),出身于中国的青海,曾在英国牛津大学修读艺术、心理、比较宗教等课程,所以对于心理学他是个內行。

1973年他出版了一本书,名为Cutting Through Spiritual Mateialism(《精神拜物剖析》),畅销一时,由是他因利乘便,建立起一个遍及美国的传法网,取名Vajradhatu(金刚界)。他的传法,是将佛教教法当成是西方社会的心理治疗手段,用以纠正因崇尚物质文明而引起的精神偏差,静坐修止观则是具体的方法。这样一来,对机极了。

所以仲巴活佛用比伊文思更适合西方社会的文字,将《中有大闻解脱》译成为一本心理治疗的指导书,完全符合他的宗旨。在他的影响之下,许多佛典的英译,以至佛学名词的翻译,都用上了心理学的专门术语。外行人十分之难读,如果不看附上的藏文,读者猜半天都猜不出英译的到底是哪个佛学名词。

仲巴活佛因此完全偏离了“死的禅法”,只着重于“生的禅法”。例如《中有大闻解脱》描述人在临终时,地水火风四大相继消融,人因此知道死亡已在眉睫,由是并知道应该怎样去应付。可是仲巴活佛却把这情形向生活结合,“四大消融”便变成是人类的心理变化。

与仲巴活佛相反的是哥伦比亚大学宗喀巴讲座教授Robert Thurman。他精通藏文,曾经出家,由印度回美国之后才还俗,生儿育女,他的长女是荷里活的大明星。

他自己说,本来不想重译《中有大闻解脱》,可是他觉得“临终者需要比(伊文思、仲巴活佛)那些译本更清楚、更好用、更易接受的数据”,所以他便着手翻译了。

他的本行是格鲁派的教法,他熟悉的是格鲁派祖师宗喀巴大士的论典,因此这本宁玛派的论典便给他用格鲁派的观点来解释了。他不用心理学的角度来诠释,真真正正用死亡学的观点来指导临终的人,所以他的译本名为The Great Book of Natural Liberation through Understanding in the Between(《藉理解中有而得自解脱的深法》)。这本来很符合这部密典的原意。无奈他可能为了照顾到西方读者的兴趣,却将一些佛学名词现代化了,“业力”他译为“进化”;“持明”(修密法获得大成就的大师)译为“英雄科学家”(Hero Scientist)。这样一来,宁玛派的论典便变成现代格鲁派学者的著作。

所以对于“日常死亡的准备”这一论题,他根本不管宁玛派的说法,也不管有关此论题的宁玛派大量文献,而是用宗喀巴的《圣道三要》(Lam tso rnam gsum)来解释。对于“不共加行”,也不根据宁玛派的说法,径改为格鲁派的修习方式。这便真的是“现代”而且“格鲁派”了。

从《中有大闻解脱》在西方传播的情况,我们可以知道,“六中有”这生与死的禅法,实在未完全介绍给西方。其中关于死的部分,每一位介绍者、翻译者都有他们自己的既定立场与观点,完全偏离了宁玛派的教法。虽然如此,却也证明了这禅法的博大。一如中国的《易经》,军事学家、政治学家、历史学家、迷幻药专家……人人都可以从中取得发挥自己本行知识的依据。

这本密典,由“灵智”开始,发展到心理治疗,再被借用而成格鲁派的巨著,中间还有一些比附,如东方哲学、灵魂学、社会学、人类学等等,却无一学者不对它推崇备至,完全承认人生死过程的佛学解释,这样说来,虽然他们于密典中各取所须,但亦可以说,他们实在是从各种不同领域的观点,来附和密典中关于轮回与解脱的理论及有关禅法。

下面,我们便用宁玛派的观点,来介绍这宁玛派的禅法。

①所引资料见Donald S.Lopez,Jr.Prisoner of Shangri-,Tibetan Bud-dhism and tne West(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,1998),及沈卫荣《幻想与现实:〈西藏死亡书〉在西方世界》,收《宁玛派丛书》之《中有大闻解脱》附录。

死相•临终•死光明——说“临终中有”之二

“临终中有”的第一步,是观察死相。

在“六中有”的教授中,有一篇密典,名为《死兆具相自解脱》,它将死相分为六种——外死相、内死相、密死相、远死相、近死相、零星死相。

要详细介绍这六种死相,便等于要全部解释这本密典。笔者虽已将此译为汉文,但却不准备出版,因为有许多死相,现代人可能认为迷信,例如说,具死相的人会见到祖先的呼召。这死相,如果由心理学大师荣格来解释,他一定可以说出许多心理分析的原理,可是现代人,尤其是现代知识分子,一定会说是迷信与无稽。

曾经有人向笔者质疑:既然佛家说人死之后后状态是“中有身”,这中有身又会于四十九日内轮回,那么,死相又怎么可能是见到自己的祖先呢?

提这问题的人,显然是将死相所见的先人执实为鬼魂,又将“中有身”完全等同于鬼魂。他不知道,死相所见的其实只是幻象,只是人在死亡前的心理状态,由心理反射而成幻象,这里头有很复杂的心理因素。

在历史上,唐太宗李世民登上帝位,不断见到被他杀害者的鬼魂出现,其中最凶猛的是他的弟弟李元吉,不分昼夜,提着一对铜锤向他打。后来宰相魏征吩咐两员大将,秦叔宝与尉迟恭全身甲冑替他把守殿门,李世民才不再见到冤魂出现。因此后来就将这两员大将的形相画在两扇门板上,从此成为门神。

由这故事,我们就可以知道心理反应的重要,同样也明白心理治疗的重要。

在禅法中教人观察死相,除了少部分确定其为必死之外,大部分都可以医疗或者“赎死”,有一本密续便专门教授种种赎死之法,名为《赎命·畏惧自解脱》,这其实便亦是心理治疗,而且是甚深层次的心理治疗,实在不应视为迷信。

现在,我们准备只对密续所说的六种死相摘录一些出来,限于现代人可以接受的那部分。

第一,外死相。

如食量渐次减少,甚至于厌食。

耳目渐渐失去聪明,当看事物时便完全不能听声,当听声时不能同时见物。

身语意皆忽然急暴,无人无事招惹,都会忽地心如火焚,同时大动作反应、口出恶言诅咒。

无缘无故多忧,发展至多恶梦,同时手甲脚甲都渐渐失去光泽。最严重的情形是,后颈的头发根根向上竖,梳平之后又自动上竖。

大小便与喷嚏三者同时出;或者大小便与精液同时出。

身有异味,洗澡亦不能除去。同时,鼻根与鼻梁色如尘土,灰暗无光泽。

用指压双目的眼珠,虽见光晕,但光晕一现即行消失;用指塞两耳而不闻嗡嗡之声。

凡具有外死相的人,不是必死,但已是生理与心理发生重大毛病,亟须治疗。

第二,内死相。

当结七支坐作观修时,发现只有一个鼻孔能够呼吸。或者,普通人于熟睡时有同样的现象(修圆满次第,练习一鼻孔吸气,另一鼻孔呼气的人,自然并非死相)。

口、鼻、肛门,同时有气微弱地呼出。这可以用来检定亲人的病象有无危险。

恍惚中常见已死的人与自己为伴。或于梦中见先人与自己生活。

以下是一系列不祥的梦兆,亦属于內死相——自己骑着一只猫往东而行;见虎、狐等野兽骑尸往南而行;见自己穿着黑衣往下走,如下楼梯、落斜坡;见自己陷入牢笼网罟;见自己被妇人剖腹、取心;见自己在女人胚胎中酣睡;见自己成老衰相却负重而行;屡屡梦见自己倾跌入深坑。

藏密很强调具内死相的人,除了急切求医之外,必须修“赎命法”,同时提高当事人的求生意志。

第三,密死相。

男子的精液发黑、女子的经水发白。

女子有经病,却屡屡梦见自己采摘红花。

男子生殖器忽然出现黑斑。

具有密死相的人,表面看起来可能似很健康,但实际上已问题严重;如果是已显露病征的人,一旦出现密死相,便可能是所采取的医疗方式不当,或用药不当。这种情形,修“赎命法”已然无效,因为心理问题已变成次要。

第四,其他三种死相。

远死相的观察是:于十五夜月圆之际,在月亮接近中天时观察自己的身影,如果圆满无缺则为吉兆,但若见残缺,即可依其残缺部位来决定死期。

近死相为五根崩败,如鼻梁忽然下陷、双目不能凝视、舌面出现黑斑、双耳失去弹性等。此外,大便失去热气,或热气减少,亦为临近死亡之相。

零星死相是眼下视时不能见到鼻尖、照镜时仿如无目(只见一片晕影)、向手掌呵气而手掌觉凉、沐浴时胸口不沾水、弹指而声不响、脚踏松土而无脚印。凡此种种,是相当严重的死相,修“赎命法”可能已经太迟,应该修习“往生”以防万一。

有一个相当准确的方法,用来测验死亡是否临近——用手指抓着眉心,双目则瞧向手腕,如果手腕中断,则是近死相;如果见手腕极其幼细,那么是远死相,愈幼细死期愈近。正常人应该见到粗约一寸。

做这种测验,及与观察死相配合,很容易便知道自己是否应该修“赎命法”以作心理治疗。然而最重要的一点却是,决定是否应该修习“迁识往生”来作临终的准备。如果死相未具,修迁识便有如自杀,藏密视为其罪等如杀佛。依照规定,即使已见死相,仍应修赎命法三次,修后依然见死相,才可以修习迁识。

至于临终的人,会出现“四大消融”的现象。也可以这样说,凡病者见四大依次消融,那么死亡便已肯定,是则便需要做好迎接“死光明”(基位光明)的准备;或者立刻进行迁识——关于这二者,下面将会分别谈及。

现在,先谈一谈四大消融。

四大,是地、水、火、风。人体完全具备这四大元素,例如骨骼的坚硬,即是地大;血液的流动,即是水大;人体的温度,即是火大;呼吸气息,即是风大。

人临死亡之际,首先是地大融入水大。这时候感觉到有山压之苦,身体无法动作自如,同时眼前出现如阳焰的光,闪烁、浮动。

然后是水大融入火大。这时候感觉寒冷濡湿,有如浸在冻水之中。不久旋即转为潮热,同时见到周遭有如烟雾的光。

跟着是火大融入风大。这时感觉身体如受烈风吹袭,逐渐身体如同崩溃,同时眼前出现有如萤光之光。于此时外呼吸很快就会停止。

于外呼吸停止时,实际上死者的神识尚未离体,因为还有内呼吸融入中脉——此或名为“风大融入空大”。此际死者感觉到的痛苦有如生龟剥壳,可是旁人却以为他已死亡,没有知觉。实际上当内呼吸亦停止时,才是真正的死亡,因为心识至那时才离开身体。

由外呼吸停止至内呼吸停止,这段时期大约是三日半,然而却仍须视业力而定,若恶业重的人,时间可能缩短。

怎样才能知道内呼吸停止呢?当死者有一个窍道开始流出黄水(淋巴液)时,便是这时刻的开始了。直至黄水停止流出,内息便完全泄尽,是为內呼吸断绝。

所以当死者外呼吸停止后,若黄水尚未流净,实在不宜入冷藏库,否则死者的神识可能感到痛苦。中国古代习俗停尸至少三日,其实十分合理。

那么,死光明到底如何生起呢?

这样,便须了解外呼吸停顿以后的情形了。

外呼吸停顿时,死者会见到如酥油灯般的光明,同时气入中脉,成为内呼吸。于气息刚入中脉之时,心识光明已开始闪烁,这时死者若因生前修习过三个属于“生”的中有法,再受他人导引而作观修,那么,乘着气息刚入中脉的机会,便可以引发法尔的法性光明生起,这便即是第一次死光明。

接着下来便是气息存于中脉的时间,这大约是三十分左右。犯恶业的人,时间比较短,业力愈恶,时间愈短暂。

就在这一段的时间,死者会经历“四空光明”的境界。它们分别称为“现”、“增”、“得”、“光明”。最后的光明境界,即是第二次死光明出现。它们的相状,分别为中宵月色、朝日初出、黄昏日暮、黎明曙光。

当“得”的境界(黄昏日暮)出现时。死者完全丧失知觉。接着,黎明曙光般的死光明便会出现。这时候,在外相,是黄水开始由窍道泄出。在内相,则是内呼吸由中脉逆转入左右两道脉管。

气息一经逆转,“光明”的境界也逆转为“得”、“增”、“现”的境界。至“现”这境界生起时,心识便随着黄水于同一孔道外出,内呼吸同时断绝,于是便进入中有的意生身,渐渐恢复知觉,认识生前的人与事物,甚至可以见自己躺在床上。——可是,这段过程已经与死光明无关。不过时间倒相当长,即所谓三日半的闷绝。

然则如何持死光明呢?

宁玛派将持死光明称为“法身往生”,在下面谈往生时还会提及。现在,只将《中有大闻解脱》的导引,以适应现代人的形式介绍出来。它跟法身往生的实践稍有不同。

前面已经说过,第一次死光明出现,是在外呼吸停止,内呼吸刚转入中脉之际,因此假如要向死者作“光明导引”的话,当其外呼吸快将停止时,即应反复提示,并尽可能令他作狮子卧姿——即是头指向北,脚指向南;右侧身而卧,右腿直伸,左腿屈压在右腿之上;左掌覆盖左膝,或覆左胯,或覆盖脐下的生法宫,右掌则托着右腮,小指掩塞右鼻孔。现代人多用软枕,所以亦可右掌垫于枕下而托腮,用枕头掩塞右鼻孔。这种卧姿,称为“吉祥卧”或“涅槃卧”,因为这是释尊涅槃时的姿态。

必须于其外呼吸未断绝前便作导引,令其能紧印于心,不致松懈。而且,我们实在很难掌握他在那一刹那断气。

开始导引时,要提醒他须具足信心,同时生起脱离轮回的出离心,以及生起菩提心。然后对他说——

你留意着听,你会出现清净的法性光明,对这光明,你务必要体认。

死亡已来临了,可是死亡来临时的心识,本质清净,这亦即是空性。所谓空性,即是没有任何实体,也没有任何形相和颜色的本质。

这空性的心识,以至整个空性的法界,我们称之为“法性普贤佛母”,或本始基。因为一切生命、一切现象,以至一切慨念,无不从此中生起,有如母亲生育儿女。

现在,你需要体会自己的心识。在你生前,它受到种种障碍,生起种种歪曲,所以你从来未体会过它本来就存在的光明。

在本来光明的心识中,也可以说,普贤佛母或本始基可以生起种种自显现。所有的自显现都具足“明分”和“现分”,你亦可能认不出来,误认“明分”为外境的相状,误认“现分”为外境的存在。实际上,心识是清净而且明显而澄澈的。

这份心识的明显与澄澈,我们称之为“普贤王如来”。这也即是本始基的自显现。

由于心识明显,我们才能分别事物,而事物亦具有能被分别的因素,这即是自显现的明分;由于心识澄澈,我们才能有生起自显现的功能,这即是自显现的现分。可是在被歪曲的心识中,我们却将它们分别当做能取的內识,与所取的外境。

空性的本始基,跟具足明分和现分的自显现,从来没有分离过。无论在我们的世界,抑或在中有的世界,它们都不分离。所以我们便说之为普贤佛母跟普贤王如来双运,形容为处于交合的状态。

你能够认识心识是佛,就容易认识自己的心识住于大光晕中,也容易在自己的心识中看到自己。这即是心识安住于佛的密义里。也即是安住于空分、明分、现分三者不相离,无分别的光明境界。

死者依着导引,便可以辨认出自证的赤裸光明。心识与光明无离无合,由是决定,证法身解脱。

倘如死者未能在第一次死光明中解脱,那么,就需要作第二次死光明导引。

前面已经说过,它是在内呼吸存于中脉时出现,亦即外呼吸断绝之后的半小时左右。这半小时可以说是紧张时刻,要不断提醒死者认识死光明。由于我们无法知道第二次死光明出现的准确时际,是故不妨将时间延长一点。

导引者呼唤着死者的名字,如前反复导引。因为时间有半小时,比较从容,不像第一次死光明那样,只在內呼唤进入中脉的刹那生起,所以导引者便有时间同时提醒死者,观想自己的本尊——

请于认识心识的同时,专心观想你的本尊,用恳切的希求心来观想。而且需要知道,一切景象其实如水中月,切勿把他们观为实体,否则你的心识就会受到歪曲,光明就会受到障碍。

在此之后,是漫长的三日半时间,此时內息已逆转入左右脉管,死光明亦同时逆转,然而却亦不妨间歇作导引,尤其是详细指示死者如何生起本尊。此际死者若能自成本尊,便有可能成为清净幻身而得到解脱。

不过,关于“临终中有”我们还未说完,因为还有往生的修习与实践。

“往生”的修习与实践——说“临终中有” 之三

“临终中有”的精要,在于“往生”的修习与实践。虽然,它只是方便,但却是方便的精要。

一提到“往生”,便牵涉到信仰。佛教徒每每以为往生一定是向西方净土;异教徒则不相信有“净土”这一回事(可是他们却信仰天国、梵天);无宗教信仰的人,特别是知识阶层,则常常怀疑佛与净土即等于是神的建立,因此认为佛教迷信。

所以,我们有必要弄清楚什么叫做往生。

往生西方净土并不是佛家的唯一往生方式。而且,往生净土亦绝不是解脱,然而“六中有”所教授的往生,却可以解脱。

跟“六中有”的往生相比,显乘的往生西方极乐世界,依然等于轮回,只不过死者的神识不入中有,不成中有意生身,立即轮回入佛的净土。所以他不能立即便于净土中自显现,只能成胚胎,住在莲花菡萏,等待“花开见佛”的机缘,机缘成熟,然后才能在净土中自显现。可是这自显现却依然是轮回界的生命形态,仍须经过闻、思、修,然后才能证入涅槃界。

所以净土的建立并非迷信,百千万亿器世间,无一不依从有情的业力而建立。佛家不否定梵天、大自在天、帝释天等等,即因为凡有人信仰这些器世间,就必能成就建立这些器世间的业力。净土的建立亦然如此,佛说有净土就有净土,等如耶和华说有光就有光。因为二者都是有情业力的建立。

然而佛家却认为,凡由有情业力建立的器世间,一定同时是有情的束缚。净土中的有情若如不能解脱,业力最好,也只是生生世世在净土中轮回。一如我们这个世界的人,平常业力即牵引他生生世世在这世界轮回。

是故净土中的有情依然要修道,这就跟外教建立天国不同。如果你问其他的宗教,人的灵魂上到天国之后,有什么事可做,他们只能答你,与天主同在,可是同在又怎么样呢,生活方式又到底如何呢,很难有一个合理的答案。

因此,若容许种种天国的建立,就不能否定净土的建立。比较起来,净土的建立更少迷信的成分,因为它实在以业力作为其建立的基础,而对于业力,谁都无法否定。

至于“六中有”所教授的往生,已经超越净土,实际上已经是解脱法门。这即是五种往生中的三种:法报化三身的往生。

何以可以利用临终来往生解脱?

这完全因为人唯有于临终时,才有神识离开肉体的一刻,才有离开五蕴身束缚的一刹那。这即是一个摆脱种种心识障碍与歪曲的机会(机会一过,堕入中有而成意生身时,心识的障碍与歪曲又会重行生起)。

解脱,即利用这个稍纵即逝的机会。所以它依然是依靠生前的修习而得解脱,这就跟完全基于信仰与业力的往生不同。

往生的修习,称为“迁识”(颇瓦'pho ba),有许多上师都有这法门教授,可是一般只强调人死时若能神识由梵穴出,则决定往生净土,很少同时传授解脱的往生实践。然而“六中有”的往生修习,却以解脱为目的。至于重视头顶的梵穴,则与往生的途径有关,只是解脱的助缘。

佛家说,人死后往生,神识有九个往生的途径,称为往生九门。

上三门是——

神识由梵穴离开,是为往生空行净土之路。这时的神识,即是本觉的自解脱。

神识由眼离开,转生为转轮王(具有权力的有情)。这时的神识,无非仍是心识(由此以下都然如此)。

神识由左鼻孔离开,转生为人身(所以垂死的人要采用狮子卧姿,右手于托腮的同时,用小指塞着右鼻孔)。

中三门是——

神识由右鼻孔离开,转生为药叉。

神识由双耳离开,转生为色界天人。,

神识由脐离开,转生为欲界天人。

下三门是——

神识由尿门离开,转生为畜生。

神识由生门离开,转生为饿鬼(生门,即是男女排泄精卵的孔道出口)。

神识由肛门离开,转生为地狱有情。

神识由梵穴离开身体,虽是解脱的必需条件,可是,这条件却仍须由修习以圆成。若不修习,生前修迁识虽修至梵穴张开,可以插入吉祥草,神识却依然可能由其他的孔穴离开身体。

所以往生修习的第一步,便是修习如何用“种子字”封闭十一个孔穴,只留下梵穴不封闭。娴熟之后,才修习其余。

行者采取适宜的坐姿安坐于舒适的座垫上,这时,不必用毗卢七支坐。年老的人甚至可以躺在床上来做,尽可能用狮子卧姿。

如果是坐着来做,双手就覆按在膝盖上,挺直身腰,双肩平展,明观心轮有一光明深蓝色的吽(按:藏文吽字)字。

观想心轮的吽字放射一相同的吽字,下降至肛门,关闭生地狱门。

再放射相同的吽字,降至密处(大小便的中央位置,深入至內部),关闭生饿鬼门。

复同样放射吽字,下降至尿门,关闭生畜生门。

这是很重要的下三门关闭,须反复练习,练习到无须安坐,于任何时际只须稍一起心动念,都能于刹那顷连续放三吽字以作关闭。

复同样放射光明吽字,于脐、口、双鼻孔、双眼、双耳孔共八处关闭不同的轮回生处。

最后观想顶轮梵穴处(即亦是用掌边沿着额前发际向顶量度,宽横排八手指处),有一白色的吭(按:藏文吭字)字,倒悬于头顶,关闭梵穴。

这是关于身的修习。

宁玛派很重视这个修习,因为有一种所谓“强制往生”的方法,即须依此修习为基础。

“强制往生”可以应付突如其来的死亡。例如心脏突然停顿,种种飞灾横祸,死者根本没时间来得及应付死亡(也即是前述的种种死亡现象,于一刹那顷即已次第出现),那么,便只能用强制往生来求解脱。即不能解脱,至少亦能保证不堕入三恶道。

行者如果封闭十一处轮回门已然娴熟,这时更无须逐一观想,但忆念根本上师住于顶轮梵穴处,自己心轮放光,十一处轮回门就得到封闭。这时,最重要的事是将心识引向顶轮。不过假如你能真的诚心忆念上师,心识便不可能不引至顶轮。所以临危者要做的事其实非常简单,只是忆念上师住顶而已。

这也需要平时的练习。例如假设自己从悬崖坠下,心生大恐怖,于觉得死亡临近之际,忆念上师坐在梵穴之上,然后再检查心中的明点是否亦能于不知不觉之间冲上梵穴。

总之假设种种恐怖与死亡的境界来修习,甚至在日常生活中,真的出现突如其来的惊恐(例如当你闭门听电话时,突然有人推门而入),你也可以马上忆念上师住顶。

这就是利用往生孔道的“强制往生”。假如修习成熟,即非突然死亡,对平常的死者亦有莫大利益。甚至可以作为临终关怀的指导。

往生修习气息,即是许多上师普遍作教授的颇瓦法。不过真可谓各师各法,门派不同,修气的方式便亦不同。我们现在只依“六中有导引”的教授。

行者依七支坐安坐,明观自己的中脉,由脐下横排四指处直达顶轮梵穴,中脉充气,如瘦羊肠充气后的形状,其内具白色光明稍带微黄。

这个观想并不难做,有些从未做过止观练习的老年人,练习两三次就可以明观中脉。要点在于腰背要挺直,然后才能明观中脉笔直。

再明观头顶虚空根本上师成本尊相安住。于是提气上升,猛念hi-ka(藏文hi ka),如是七呼,明点由脐轮升至心轮;七呼而明点由心轮升至喉轮;七呼而明点由喉轮升至眉轮。此共二十一呼,要点是须一口气而作。最后提气七呼,末后一声极为猛烈,于是明点突然升至梵穴而安住。

稍安住后,必须观明点回降而下,再行住于脐轮。

这样的修习即是颇瓦法,不过在细节上,传授的人各依传承会指导一些口诀。口诀极其珍贵,如果没有口诀,据说可能令修习的人减寿。——所以宁玛派于极其深密的传授中,并不以这个迁识的修习为主,另有一修习的方法。我们在许多藏密修行人的传记中,见到他们于临命终时,长声呼ah(藏文ah),即便出现瑞相,例如天际出现彩虹,那便是作此深密的往生迁识。这个修习不须开顶,不须用力,同时亦没有修得不好便会减寿的缺点。

往生修意,比较简单,只是在前述修气息的基础上,全力观想明点在中脉移动。有一个口诀是,明点向上移时,沿直线上升;明点向下移时,则成螺旋形慢慢下降,同时形成一道白螺旋形的光。任这些光渐渐在中脉內消融(而不是消散),悠悠然,如水入水。

假如此际能够同时观上师住顶,那便最好。

若或有人怀疑,为什么上师这般重要呢,任何宗派,都是圣者的地位比传道人要高,即使是佛教的显乘,当念佛之时,也只是观想“西方三圣”,从来没说要观想师长。然而密乘为何与众不同?

这里头,其实有很深刻的意趣。

在修习上,诸佛本尊无非都只是一个假设施的符号,每一位本尊,都有一个象征的意义,而且这个意义还须根据我们的心理状态来建立。所以在“六中有导引”的《假立蕴自解脱》,便是根据人对物质的执着(即是对地、水、火、风、空的执着)、根据人精神状态的执着(例如对“自我”的执着)、以及根据人的种种心理状态(瑜伽行派称为心与心所),便建立为一百位寂静与忿怒尊。

甚至,“净土”也须视为具有象征的意义。例如西方净土,凭愿力便可以往生,那么西方净土就是一个以愿力为重要业力的器世间。东方净土则与此相反,无人能凭愿力即可往生这个世间,他必须“心识不动”,然后才能往生。所谓心识不动,即是我们虽然处身于一个充满贪瞋痴的世界,面对许多贪瞋痴的作业,可是我们的心识却能不受污染,那就称为“不动”。所以东方世界的佛,称为“不动如来”,称为“金刚萨埵”(“金刚”也即是不受污染、不能摧毁的不动),明显具足象征意义。

当作意的修习时,必须缘想一切象征的意义,我们的心识才能够由其表义而得到改造,否则若陷入执实的层次,则我们充其量也只是情绪的感染。无论感染得多深,心理却从来未有一丝一毫的改变。

那又跟根本上师有什么关系呢?

根本上师也只是一个符号,他的符号是桥梁。修习的人必须通过一道桥梁,才能由凡夫的心识,过渡入圣者所象征的智(也可以通俗说为“圣者的心识”)。根本上师的重要便正在于此。

我们说“上师如佛”,等如说:金门桥有如旧金山。上师在这意义上有如地标。

亦正因为如此,所以修习的人一定要先观修根本上师,然后才观修上师转为本尊身相。这几乎已成为无上密乘的观修通则。——下三部密(例如东密)不这样做,是由于他们并不把本尊视为假设施的符号。

所以在作往生修习时,亦必须明观上师住顶,然后成本尊相(例如成金刚萨埵相)。

如果不是佛教徒,其实也可以观想自己所信仰的圣者住于顶上,于临命终时,将中脉的明点射入圣者的心轮。

然后我们要谈往生的实践了。

首先是法身往生。

在实践往生之前,最好先能够忏悔,这是许多宗教都共许的仪式。佛教徒还须起菩提心,怀着对一切有情的大悲来往生解脱,同时在身旁不可放置令其贪恋的事物。

当年先父绍如公便说过一件故事。他有一位勤修净土三十余年的友人,于临命终时,许多同修来助念“南无阿弥陀佛”。他起初非常之安祥,作狮子卧,面露笑容。可是后来忽然面色一变,双眉皱束,竭力睁眼,助修的人觉得很奇怪,他到底见到什么呢?

后来才知道,原来当他左掌覆盖左胯时,碰到他生平最喜爱的两件古玉,一直悬挂在腰际,家人不认为应该替他解下来。

这原来亦是世俗的习惯,认为于死者临死时,应该让他见到生平心爱的事物。谁知恰好相反,这些事物,徒然令死者由贪恋而生烦恼,那就失去一切往生的机会。

所以绍如公吩咐,他命终时,要记得除下他佩戴的古玉,以及移开一切珍玩。

当一切准备妥当之后,可以由他力予以协助见死光明,一如前面所说。但若是往生修习娴熟的人,则可以自力观修。

这个观修,叫做“子母光明会”。

母光明,是法性光明的显现。它是法尔的显现,亦即本来无时不存在的显现,只因我们的心识受到歪曲与障碍,所以我们才无法见到它的显现,但在死后的三日半当中,有两次死光明出现(前面已说过,一次在外息断绝之后,一次在内息断绝之前),倘若此时能心现子光明,于是两种光明便如同霎时接通一道桥索,犹如子母欣然相遇会合,由是即能自此会合的心明而得法身往生解脱。

那么,什么是子光明呢?

子光明是由观修而得的心识光明,它并非本然的存在,所以也称为道光明。但若平日修习圆满娴熟,于死时心识平静,不起五毒(贪、瞋、痴、妒、慢)污染,那么,子光明便会自然生起,等待着母光明(两次死光明)出现,而且自然与之会合。

我们平日的修习,观修心光明(或者说观修心轮的明点),目的即在令子光明可以适时出现。但假如真能在“处生中有”、“梦幻中有”、“禅定中有”的禅修中,无须造作、无须观修即起道光明的话,那时,法尔法性光明便亦可能显现,因此无须于临终之际,行者都可以证入子母光明相会的境界。

如果行者修习过生起次第,或曾经受过迁识法的圆满教授,可是却未能认知空性,那么,便适宜作报身往生的实践。

什么叫做“认知空性”?

我们已经说过,空性需要藉“明分”与“现分”来现证,一如我们日常那样,由水的相状与功能来现证水性。所以认知空性实在不能离开事物的相(明分)与用(现分)。

可是却有两种修行人不能证入空性。第一种是坚执着“相分”与“见分”的人,他们依然受能取与所取的束缚;第二种是虽然认知明分与现分,可是却未能证入空、明、现三者无分别。如果依《心经》的说法,前者是未能悟入“色即是空,空即是色”;后者则未能悟入“色不异空,空不异色”,是故便未现证深般若波罗蜜多。

这两种行人,前者很难保证死时心识现起道光明(子光明);后者虽能现起道光明,却很难保证能把握法尔母光明出现的机遇。因为当他的心识一对空分、明分与现分作分别时,道光明便不稳定。

这便须依生前修习,用种子字关闭窍孔,然后呼“hi-ka”来提升自己的心识向上,心识观为明点,住于梵穴的吭字(按:藏文吭字)。这时吭字不再倒转,如是梵穴即自行开启。

行者同时观根本上师成本尊相住顶,于是心识即于纯白无垢中如箭直射,随着一声“hi-ka”,射入本尊心轮,且力持此心识明点安住,不再下降。倘能在此证量中外呼吸断绝,即可成就与本尊无二的报身持明果位。

如果生前根本没有修习过密法,便只能做化身往生实践。

行者作狮子卧,头指向北,尽量使气息由左鼻孔出入。如果可能,在目光可以触及的地方,陈设本尊或上师的画像。倘若不能,亦可只作明观。一般情形之下,行者至少可以明观自己的上师。

这时,旁人及垂死者皆作祈愿:“依靠这法死亡,愿为利益有情而成化身,普利世间。”

垂死者于尚能作时,明观脐轮为三角锥形生法宫,同时明观中脉,中脉內有一白里透红的明点,光明闪耀,并以之为本觉智之自性,于是收缩肛门,提气向上。行者尽其所能,连声念“hi-ka”,将明点提升至左鼻孔,即连同心识与风息,刹那如前,没入面前化身化身本尊心轮,且任风心如是安住,不复收回。

如是数数而作,至不堪能为止。行者于气绝之后,即能不入中有,内呼吸亦能住于中脉而不逆转入左右二脉。其证量为决定来生定能成为利乐有情的化身。

对从来未修习过密法的人,只能用“凡庸往生”的方法。

垂死者头指向北而卧,光是这样,已经有莫大利益。如果可能,应该接受灌顶(所以外教徒临终受洗是很合理的事)。

亲人可以轻抚行者的梵穴,甚至有时轻轻拉他梵穴上的头发,轻声告诉他:“佛就住在这里迎接你。”同时可以念诵——

“南无宝髻佛”、“南无药师琉璃光佛”(净土宗信徒可以念诵:“南无阿弥陀佛”。其他宗教信徒可以宣称其圣者的名号,或依其宗教习惯来念诵)。

密乘信徒可以念“百字明”、“六字大明”、“金刚萨埵心咒”等。一般人可以念“往生咒”。

这样做,可以令死者不落三恶道,能成为天人或者人类。这亦符合佛家视其他宗教为“人天乘”的意趣。

怖畏与离怖畏——说“法性中有”之一

经历三天半的“临终中有”之后,死者的心识随即成为意生身,经历十五日的法性中有期。这期间又分为两个阶段——

第一个阶段只得半日左右,即是外气断绝之后的第四日。在这个阶段中,意生身已见到由业力生起的幻景。

第二个阶段有两个七日周期,即是外气断绝后的第五日,以至第十八日。在这阶段,意生身会见到寂静尊与忿怒尊的幻景。

法性中有的修习,喻为“弃婴未醒时”,它的证量是“现分自解脱”。

前面我们已经谈过一切现象的空分、明分与现分。这三分,我们只能现证明、现二分,至于空分,则须藉明分与现分的修习来现证,一如我们对于水的本性,只能藉水的种种现象与功能来体会。现在,便正是这体会的修习了。由此修习,先由现分与明分来现证空分,再现证三分的无分别、不可分离。所以虽然说是“现分自解脱”,实际上是同时由现分与明分来入手。

喻为“弃婴未醒时”,即是说,如果弃婴已醒,他就会为种种现象与感受而生痛苦,假如他沉沉入梦,则虽然是可怜的弃婴,亦不觉受到痛苦。

我们在人世中的痛苦,在意生身时的怖畏,即有如弃婴醒时的感受。倘如能够现证空分、明分和现分三无分别,那么,我们就虽如弃婴,亦可以离一切苦、离一切怖畏。

现在,我们先谈两个法性中有身阶段的现象,然后再谈“法性中有”的修习。

死者失去两次现证死光明的机会,成为意生身后,立即陷入一个可怖的幻景。在幻景中,出现声、光、辉三者。声音巨大有如千雷齐鸣;光华射目有如千灯齐射;同时还会有闪光(辉),有如一千电光同时闪耀。那是死者生前从未经历过的境界。

于是死者的意生身感到恐惧,由于恐惧,四处逃避,以至昏绝。这是第一阶段。

然后是两个七日周期,这是第二阶段。第一个周期,见到相状和平慈祥的寂静尊,可是声、光、辉仍未消失,所以意生身根本无法在寂静尊前驻足;第二个周期,见到相状恐怖,多手多头,五颜六色的忿怒尊,声、光、辉更加猛烈。在这两个周期中,中有意生身很容易因此躲避入柔和光色的环境中,那便投入了轮回的六道。

然而这样说意生身的法性中有境界,现代人可能认为是迷信,这就需要说明一下设施这境界的意趣。

禅宗六祖慧能有一段很著名的公案——

六祖得五祖弘忍传法之后,潜逃南下,去到广州法性寺(现名光孝寺),住下多年,无人知道他的身份。

一日,印宗法师讲《大涅槃经》,讲至半次,印宗忽然指着飘动的法幡,令听者说幡动的意趣。有人说:“是幡动。”有人说:“幡是无情,因风而动。”这一答,最值得打手板,所以立刻便有人驳斥他说:“风亦无情,如何能动。是风和幡因缘和合而动。”

慧能此时忽然开言,曰:“只是各位自己的心动。”

此言一出,四座惊动,慧能这时才表明自己的身份,于是印宗法师率寺僧投入他的门下,由是开启了禅宗(在六祖以前,其法脉称“楞伽宗”)。

讨论这段公案,如今人人都以为禅宗是“唯心主义”,甚至称之为“主观唯心主义”。那是对禅宗完全不了解的说法,大错特错。

且让我们讨论一下这宗公案——

说是“幡动”的人,十分客观,见到幡动便说“幡动”。那正是我们日常的凡庸心态。

说“幡是无情”本来不该挨打,因为这是唯识的层次,“唯识无境”(一切外境都只是有情的心识变现)。然而该打手板的却是,“风”亦无非是外境,若幡无情,风亦应该无情,是故不应说“因风而动”。学唯识而只困于名相,根本不想去贯通“弥勒瑜伽行”意旨的人,常常就会犯此错误。

说“风和幡因缘和合而动”,那是“中观”的意趣。一切事物与现象皆因缘和合而生起,是故有幡、有风,然后才有幡动这个现象。这是龙树的学说,一向被认为是佛家层次很高的义理,而且经得起近代哲学思维的考验。因为“因缘”的说法很科学,一粒种子(因)不能开花,一定要将它种在泥土中,加上阳光、雨水(等等诸“缘”),然后才能开花结果。所以无人能否定“孤因不起”(单独一个“因”而无“缘”配合,事物与现象不能生起),谁人都无法否定龙树。

然而六祖慧能却说是“心动”。

他说“心动”并非“唯心”,更不是“主观唯心”,而是由“现象”归结到“认识”。由“缘起”造成的现象是客观的存在,是故不须讨论其是否存在,对修道的人来说,要讨论的是:如何认识与看待这一切事物的存在。

依照宁玛派的教法,将对事物的认识视为是在心识上的“自显现”,那就既承认成立外境的“缘起”,亦承认认识外境的“唯识”。这亦即是“弥勒瑜伽行”,或称为“瑜伽行中观”。但这承认中观与唯识却绝非将两家学说调和(近代研究佛教史的学者依照名相说“瑜伽行中观”是调和两家,后来印顺法师便据此而说“唯识”与“中观”二家不能调和,于是学人便对“瑜伽行中观”、“大中观”等等名相即生误解)。

所以“心识自显现”的说法,既不偏于主观(是故不唯心),亦不偏于客观(是故不唯物),那是超越心物二元的实相。修解脱道的人,若偏重心识即为心所困,若偏重外境即为境所困,是故心性即不得自在。必须超越于此二者,然后得解脱。

说“心动”,即是说心识上有自显现生起,亦即“幡动”是人们心识上显现的境界,那即是“大中观”的基本理趣,“深般若波罗蜜多”的基本理趣。修道的人必须现证这种理趣(而不是在知识层次认知其道理),然后才能离开一切相对,现证法性。

中有现象说为“法性中有”,即是说,这是法性的自显现。中有意生身由于习气(vasana),于是在心识上即认识当前现象为声、光、辉等等显现。当意生身成熟时(即是第二个阶段),便不只是声、光、辉了,习气与心识污染互作增上,由是出现贪、瞋、痴、妒、慢五种基本习气的正面形象,那就是五佛部的寂静尊;随后则出现其负面形象,如是即为忿怒尊(关于这些,下面还有说明)。

在此须知道两件事——

第一,这些形象,只在佛教徒死后的意生身心识中成为佛尊的形相,若为外教徒,则可能成为他们生前所崇拜的圣者形相。若业力比人类更不清净的生命,其意生身亦必不起佛尊形相的显现,而现为跟它们业力相适应的境界。

第二,所谓正面与负面,是心识的两种动态。以贪为例,假如向正面发展,贪心识(唯识家名之为“贪心所”)可以发展为事业进取;向负面发展,则成为巧取豪夺。因此佛家既建立了五佛部的寂静尊,便同时也建立了五佛部的忿怒尊。

知道这两点,也就能对六祖慧能“心动”的说法有进一步的了解。心理学家对中有的说法不加否认,反而加以研究,便由于了解到“法性中有”即是心理现象。

心理现象不落于“唯心”的边际,更不是“主观唯心”。要认识“大中观”,以及与大中观同一法源,同一见地的禅宗,千万不宜判之为唯心,否则即无法认知其修道而成诽谤与歪曲。这是汉地学人近年积非成是的绝大错误。

还可以举一例,说明心性的清净与歪曲,都跟唯心唯物无关。

有人告诉笔者一个故事——美国航天员飞上太空,发现原子笔无法应用,因为在失重状态下,原子笔的墨油无法流下笔珠。

于是美国立即进行研究,要制造一支能够在宇宙飞船使用的笔。花了一亿美元和两年时间,这种笔终于制造出来。

后来美苏宇宙飞船会合,美国航天员发现,苏联航天员居然亦有笔写字,不禁大为奇怪,难不成苏联的科学亦像我们那么先进。于是浮过去观察究竟,一看,原来苏联航天员用的是连小学生都使用的铅笔。

这即是心理受到歪曲的好例。人每每用概念来束缚自己,于是心理就受到歪曲。当时美国人的概念是:要有一支能够在太空应用的“原子笔”,于是“原子笔”就成为一个障碍思维的概念。苏联人穷,所以他们的概念只是:要有一支能在太空应用的笔,于是“笔”的概念便不成为思维的障碍,心理因此也就未受到歪曲,简简单单,一支现成的铅笔就随手给带上太空舱。

在这例子里,丝毫牵涉不到唯物与唯心的关系。所以将一切事物视为“法性自显现”,将对事物的认识视为“心性自显现”,虽然提到“心”、“心识”,但决不是唯心。宁玛派教法很郑重地指出:说“一切唯心造”是不了义的说法,因为这说法落在心识的边际。

在《中有大闻解脱》中,当第一阶段的声、光、辉出现时,是这样导引的——“法性中有现前时,不应惊惧与怖畏。心识变现一切相,这即是中有现象。”(这还是“唯识”层次的导引)。

可是接着便如此说道——“善男子,当你身心分离时,清净法性的微细明点,澄明清净而发光,具有光辉灿烂令人望而生畏的自性,恰如春日草原的阳焰,火光熠熠闪耀。对它不要惧,那只是你自己法性的本来光彩。”(这已经是超越“唯识”的导引)。

又说:“从光之內,有法性的本声,它是声音强大的巨响,有如千雷同时震击。可是这隆隆而来的雷声,无非也只是你自己的法性本声,所以不须恐惧、不须畏怖、不须惊吓。”

除了色的自显现,还有声的自显现。因为“大中观”说一切色、声、香、味、触都无非是自显现。正以其为自显现所以才无本质,才可以因应环境而作变幻。例如,清净法性的微细明点,当我们在人世时,不会发出令人怖畏的辉光,可是对中有意生身却成为威胁,这便即是因应;我们生前从来没听见过自己的法性本声,可是它对意生身却有如千雷齐震,这亦同样是因应环境。依理,意生身还应该嗅到令它惊惧的气味、尝到令它怖畏的味道、触到令它吓怕的感觉,只是因为人生前惯于耽着于色与声,眼和耳的功能远胜于鼻等,所以色与声才于意生身时成为最大的威胁,而不必提到气味等等。

接着导引说——

你具有的习气意生身,不同血肉之躯,所以声光辉三者,无论现为任何形相,都不能加害于你,没理由令你死亡。只要认知它们是你自识所现,就可以了。

若不认识目前自识所现的现象,尽管在人间曾如何观修,都会因光而惊惧、因声而害怕、因辉而惊吓。若不了解此教授的要点,不认识声光辉三者的本质,便要流转于生死轮回苦海。

只须认识自显现便能自解脱,这是宁玛派大中观的特义。关于这些,前面有些篇章已经说过。其他的宗派,站在“唯识”或“中观”的立场来理解中有解脱,很难说清楚为什么知道声光辉是自己的心识自显现,就可以脱离轮回。

接着下来的两个七日周期,佛尊出现,已经说过它即是五毒(贪瞋痴妒慢)的自显现,当五毒自解脱时,便是所谓五智。

这在“唯识”,称之为“转识成智”。然而,怎样修行才能转识成智呢?宁玛派的教法,是依“反体”(ldog pa)来修。

前面说过,五毒可以向善恶两边发展,反体跟这有点相似,但却不是同一回事。它有外、内、密、密密四个层次的义理,如今我们只由外层次来说明。

譬如瓶,它就在我们跟前,我们因为它显现(具足我们能认识的相状与功能),于是我们说它是具体而且真实的存在。

但若我们由于修道,由修圆满次第而现证其明分,由修生起次第而现证其现分,并且由修“生圆双运”,从明分与现分而现证其空分,那么,这时在心识中自显现的瓶,从事相上来说,依然是眼前的瓶,可是在心识中其实已非同一瓶子,因为前时眼前显现的瓶被认为实体,如今心识中自显现的瓶却已现证其空性,这时候,我们便说后者为前者的反体。

所以,由此推广便知道“智”即是“毒”的反体。

我们也可以进一步知道,向善这方面发展的毒,寂静尊所表征的智是其反体;向恶这方面发展的毒,忿怒尊所表征的智是其反体。

落在法性中有时期的现象,即使知道一切声、光、闪,以及寂静尊、忿怒尊是心识变现而显现,亦不得解脱,一定要现证这种种现象是法性自显现,为自己的心性自显现所认知,那才能证得其反体。当现证时,那就即是转识成智了。也即是弥勒瑜伽行所说的“转依”,禅宗所说的“本来面目”。大中观则说之为“自解脱”。

法性中有的义理如是,下面将谈到具体的修习。

生起四种“现分”——说“法性中有”之二

“法性中有”的修习,目的是生起四种“现分”,其名为——现见法性现分,证量增长现分,明体进诣现分,穷尽法性现分。

有一首颂说道:

以其现见法性故  能灭执着意度境

以其证量增长故  能显中有本觉智

以其明体进诣故  能识圆满受用身

以其穷尽法性故  能证离作大圆满

这即是以四种现分来概括生与死的禅法,其中的“证量增长现分”,虽未能令行者于生前解脱,但却只须现证这个现分,便已能在中有时期决定解脱,故为生与死的禅法中十分重要的修证(一般人,很难在生前证得涅槃,唯依赖中有而证,是故重要)。

这四种现分,未修习过的人会觉得很玄,而且现分极难现证,即使修习亦未必能着边际,所以在临终中有期间,才用“往生忆念”来求解脱,而不依靠法性中有的修习。但到了法性中有期间,则行者至少要能体会到何谓现分,解脱才有把握,所以法性中有的修习便显得相当要紧。

也即是说,死者如果失去等持两次死光明的机会,一落到法性中有,假如对现分毫无认识,甚至对其见地亦无决定,欲在法性中有中解脱,便非易事。

正由于此,是故必须一说这四现分。

先说“现见法性现分”。已经说过,现分并不光是显现,并不光是眼前所见的景象、耳所听闻的声音,而是由景象或声音带出来的动态,以及由动态带出来的一片生机。

社会终日熙熙攘攘,或以为是修行人的大忌,因而常以为修行必须躲避在人烟绝迹的山林溪壑,避免尘世的纷扰。这在一些修行的段落中,固然以愈少纷扰为愈好,但实际上即使是躲在山林中修行的人,亦观察到山林的动态,他不会连鸟语虫声都避绝,亦不可能连发芽与开花都不眼见。

所以,从来没有人主张修行要在绝对静态中来修,逃避动态。若这样做时,便非释尊所说的正定。

若有生机,便有动态,所以对于动态,只是层层的超越,这便是定的进境。例如《俱舍论》所说的“八定”,在色界的四定中,最高境界的“四禅天定”,舍弃了世间乐法的觉受,心如明镜离垢,如净水无波,但却依然万象皆现,并非一片枯寂。

即使在无色界的四定中,因为“无色”,即是不着于物质界的形相,但依然由缘虚空而转为缘想心识(心识当然有生机),再超越心识而无所缘而缘,然后再作超越,不见无相,亦不见有相,证入清净。这时候,即使是“无所缘而缘”,其实心所缘想的“无所缘”(无所有处),依然不离生机;至于不见有无相,显然是不断绝一切法相(虽然亦不落于法相)。

法界的生机不灭,动态即便不灭,无论动态如何寂静,依然是动态,所以最寂静的境界也只是动态最微细的境界,并非动态断灭,若断灭时便陷入虚无,成为释尊痛责的“断灭空”——在《大宝积经》中,释尊告诉阿难:“阿难,我宁愿见执我的人,把‘我’看成比须弥山还要大,也不愿见到执空的人,把‘空’看成是虚无。”为什么呢?因为具“我执”的人,一旦证入空性便可以解除他的执着,可是执断灭空的人却无可救药。

无可救药,是因为他们的心识中生机已断,将一切都看成有如槁木枯石,这绝对不是“无所缘而缘”,只是将所缘看成是死物。

事实上法界中无一物是死物。有人问:一块冰硬的石头,怎能看出它的生机?可以回答他说:即使你依然用凡庸心去看这块石头,但你只须观察石头的花纹、斑点、明暗的光色,便立即可以感觉到它的生机存在。一感觉到它的生机,便连顽石都有动态。

因此,四现分中的“现见法性”现分,即是无论禅定中的心识落于形色抑或不落于形色,外境与内识的生机都不断绝,而且还能在相对的静态中体会到生机在运作。

所以在“生起次第”的修习中,先生起一个相对静态、相对清净的境界(例如坛城与本尊),然而重要的却是还要令这境界具足生机。

这并不是说要坛城中的本尊会说话、会动作,像凡庸界那般活动,但这本尊却必须不是画像、不是偶像,生动活泼、呼之欲出。甚至连他所坐的莲花都必须是一朵颜色鲜丽,连花瓣都含藏水分,可以用手、用眼去感觉它生命的莲花。

即是说,整个坛城都应该是立体、生动、温暖、有生命力的世界,这才能称为“生起”。

“现见法性”虽然不是要观坛城和本尊的生起次第,但却依然要用光明来表征这法性现分。倘若修习的境界一片黑暗,或且呆滞,我们便会愈修而愈断灭生机。

而且这光明的境界亦必须有动态。此如《明觉自现续》(Rig pa rang shar)所云——

具足五智光明体  光华现为金刚链

此既有来亦有往  或忽投射忽密集

由是可知,行者所现见的法性现分,实际上跟行者的本觉无离无合。既不能说本觉等同法性现分,亦不能说二者相离相异。此可比喻为阳光与太阳。阳光虽作散射,亦从未与太阳离异,然而谁都知道,阳光并不等于太阳。

在这里所修习,一片光晕即是法性的标志,光晕中有一颗小如芥子的明点,即是本觉智的标志;明点中有小如马尾结的金刚链,即是本觉与身的标志。此时行者所缘的境界,即为虚空中法性本觉现分。

其次说“证量增长现分”。

这又需要从头说起——我们已经说过,在无量无边的法界中,有一切现象自显现,我们假设这一切自显现的基础,名为本始基。但我们的心识却有局限,根本无法去认识法界的自显现,所能用根器接触的只是我们这个器世间。

在这样的设施范围内,我们便可以将自显现分别为法性自显现、心性自显现。

所以法性自显现其实包含了心性自显现。前者的自显现超越时空,后者却落入我们这世间的时空范限。这样就给行者带来了一个课题,如何由认识自己时空的自显现,再作超越,以至能认识打破时空局限的法性自显现。

现见四种现分的建立,便是为这课题而建立。

那么,前一次第称为“现见法性现分”,是不是行者通过修习就已经能超越时空,现见法性自显现的现分呢?

回答这问题又须从头说起!

我们设施法性自显现与心性自显现,其实只是为了方便。因为一般人根本连“自显现”都不认知,所以才会将“现象显现”视为真实存在的外境。于是“自我”与“外境”对立,外境真实,自我当然更加真实,如是即将于空性基上的一切自显现执之为有,凡心识所认知的事物与概念固然“有”,心识更尤其“有”。为了对治这个“有”,是故才用种种方便来令凡庸心识超越这个“有”。

这样,就有“唯识”、“中观”等等建立。建立“自显现”亦属于中观范围,不过,只从“缘起”来现证自显现,相对而言名为“外中观”;若从自显现的“明分”与“现分”来现证其“空分”,且进一步现证此三分之无分别,则名为“內中观”。所谓內外,因为“缘起”还是我们外加于事物或现象的概念,而从三分去现证实相,则当证得此三分无别时,实已无任何外加的概念,而已现证“自显现”的境界。这就是内外的分别。

内中观亦称为“大中观”,实际上即是用中观见来修习弥勒瑜伽行,它没有特别标榜超越龙树的“缘起性空”,因为法性自显现中的一切轮回法自显现,无有不落缘起,而行者必在轮回界内,是故其所见的“自显现”亦必落缘起。故可说“大中观”为不违缘起而建立的法门,用以现证“自显现”。这法门的特点,在于不须着意于事物与现象的空性,而自然现证空性。但能这样做时,行者其实已经超越了“缘起三性”。

缘起三性(rten 'brel gyi rang bzhin gsum),是落在心识范围内的三重缘起。说为“相连”(phrad)、相对(ltos)、相依(rten)。行者依此而观察一切法,由是现证事物的反体,由是超越心识。但当此时,行者其实便落在“相碍缘起”,由时空等局限,来现证如何离时空、识境的局限,当离一切局限时,便即“离碍”。

现证空性的道理其实很简单,凡有着意,必成外加的概念,若自然现证,则只是一种心识境界,这境界并无外加任何概念于事物身上。

一如我们日常用水,实在不必强调,我用“空性的水”洗澡,我饮“空性的水”,更不必望着水来思考:这是缘起而成,是故空性。若这样做时,便是外加一些概念于水。我们只须由日常应用来认识水的明分与现分,自然就能认识水是心性的自显现,这就不但现证了水的空性,同时还能进一步现证水是空、明、现三分无分别的法性自显现。此际空、明、现三分消融,行者心识唯有一个内自证的境界。

禅宗之所以强调“家常日用”,道理即在于此。

禅宗有一个故事,一个小沙弥伺候一位禅师,过了十年,小沙弥已经变成小和尚,他老是觉得禅师没有教授他什么禅法,因此有一天,他忍不住了,便向师父问道:“可不可以教我怎样修禅?”禅师闻言,打了小和尚一个耳光,说道:“这十年来,你端茶,我喝;你端饭,我吃,你还说我没有教你怎样参禅!”这即是“家常日用”。

但纵然由家常日用(也即是“平常心”)来认识自显现,其实亦只是心性得到休息,并未得到解脱。因为行者未能超越时空,心性便始终局限于“见一切法为心性自显现”的范围内。这样,所谓“现见法性现分”,其所见的“法性现分”,亦只是心性自显现的现分,只不过在名相上,我们将心性自显现的现分,视为法性现分而已。

现在,我们要将现证的范围扩大,扩大到超越时空现证自显现,这才称得上“证量增长”。当真的能够证量增长时,才是现证法性自显现的现分。——这时候,可以称为心性自解脱,而行者的心识亦同时住于法性了。

所谓“证量增长现分”,就是这么一回事。

然则,行者又如何能够超越时空呢?

人类只有一种超越时空的工具——光明(不是光)。这光明其实也即是心识的作用,只不过我们称这作用为“心光明”。由心光明,可以倒溯入历史的境界,也可以憧憬入未来的境界,这即是时间的超越;由心光明,可以人在香港,刹时便进入纽约第三大道,然后又刹时游览意大利比萨斜塔,然后去到法国巴黎的凯旋门,这可以视为空间的超越(虽然并未超越三度空间)。

所以行者便只有修习心光明来超越我们这个器世界的局限,由是证量增长,增长到可以住入法性,心识境界不再受时空的限制。

由是在“六中有”本续中说,证量增长时,本觉起初如扑翼能飞之鸟、然后如奔鹿、再然后如采蜜之蜂。这即是心识超越时空,变得愈来愈自在的比喻。最后说本觉寂然安住不动,则是已经住入法性。此亦即是“能显中有本觉智”,或亦名为“本觉智光”。

为什么说是“能显中有本觉智”呢?

因为在“法性中有”阶段,两个七日的周期,分别见到寂静尊与忿怒尊,其所见到的无非亦是由习气而生的法性自显现,所以现见法性现分而证量增长,这证量,便亦即是中有时的本觉智(心识境界)。

第三,说“明体进诣现分”

这一次第,可以说得很简单。只是行者能在光明中见到五方佛双身相,而且相状无量,坚住不动。然而这只是行者所见的现象,并不是证量。若说证量,理趣便相当复杂。

倘如要将复杂的理趣说得简单,那便可以说,行者此时所现证的,是我们屡次提过的“本始基”,依人的心性来说,则是“如来藏”。

我们已经说过,法界中一切法性自显现都以本始基为基础,而我们心识中一切清净自显现,则以如来藏为基础。所以本始基与如来藏可以比喻为镜,但却是清净无垢的镜。倘如受到污垢,本始基便成为种种情器世间所依的时空,如来藏就成为阿赖耶。

现在,行者所须修证的便是,超越阿赖耶来现证如来藏;超越情器世间所依的时空来现证本始基。

也即是说,行者须现证一面清净的镜,镜面上有一切现象生起。通常我们只能见到镜中的一切现象,因为我们自己也生活在镜像之内,所以我们必须跳离镜面,然后才能于现见镜中现象的同时,见到那面镜,那面为一切自显现所依的镜。

对现代人也可以这样作比喻——

我们都是生活在一个电视屏幕中的生命,在屏幕上扮演着一套不落幕的戏,演员一代一代更替,布景一时一时变换,所以屏幕中的演员便觉得悲欢离合、生死真实,但假如他们能跳离屏幕,见到屏幕,立刻便会恍然大悟,原来一切真实无非只是屏幕中的真实。

现在所谓“明体进诣”便是这样了。

行者见到的现象,不再是局限于时空范畴内的现象(因为他已跳离了屏幕),是故他才可以见到屏幕——所谓见到无量五方佛父母相,便即是不局限于时空的现象。一切现象的相状称为“明相”,一切现象称为“明体”,所以超越时空而见明相,便称为“明体进诣”。

当行者能见到如来藏(或本始基)时,所得的证量很难用语言文字来形容,只能称之“法性自解脱”。若勉强比喻,你可以想象,一个荧光幕中的幻影,忽然跳离屏幕,这幻影的心识觉受到底如何。

称为“不可思议”,便即是这种境界。

最后是“穷尽法性现分”。

这只能很简单地譬喻:如三十日的空中月。

于阴历中,每月三十日,空中的月无光,然而却并非无月,只是我们不见。也即是说,法性自显现的月从来俱在,可是他却可能在我们的心识中或现或不现。由是我们便失去平等性。我们不会将三十的月跟十五的月看成平等,因为前者不显现,后者却圆满显现。

这不平等看待事物的态度,是解脱的大障碍。因为可以令我们无法超越时空。

我们既不认识两度空间的生命,亦不认识四度空间的生命,因此我们便假设一切生命都是三元次的立体,这就譬如我们只认识能让我们见到光的月。“穷尽法性现分”便譬如我们能超越心识,现证三十日的月宛然俱在,跟十五日的月一样圆。

必须这样,我们才能现证“周遍一切界”(周遍一切时空)的生机(现分),并由此生机现证法性自显现。

所以在这次第所现证的现分,已超越身、根,亦超越器世间。这境界非言语思维所可表达,而且既非住于心性,亦非住于法性,至究竟时,即平等性亦不住,如是名为平等性自解脱。

我们将生起四现分的过程整理一下,即是——

现见法性——住于心性

证量增长——住于法性(心性自解脱)

明体进诣——住平等性(法性自解脱)

穷尽法性——平等性自解脱

这即是由二地菩萨以至成佛的过程。每一阶段宁玛派都有修习的方法,亦有证量的指示,然而具体的修法却不宜介绍,因为不可能说得周详,行者必须依上师指导始能修习,其中最重要的是行持;对于证量则更不宜介绍,一介绍出来,读者心中便执著了种种概念,于修习时,这些概念反而妨碍了证量的生起。一如饮水,自知水味,倘如我们对水味先加以概念,如说水味甘甜,饮水的人便反而不知水味,因为“甘甜”这概念已先入为主。

因此,说“法性中有”我们便只能到此为止,否则便是多余。

意生身与习气身——说“受生中有”之一

“六中有”最后一个中有,名为“受生中有”。比喻为将一未通的水道,跟另一水道接通,是故说为“受生自解脱”。

“受生”的通俗说法,也许可以说为“投胎”,然而并非所有的生命都属胎生,所以“投胎”只是局限于人类生活范围的说法,而且由这说法,可以引起信仰上的争议。

许多宗教反对“轮回”的建立,其实只是反对有投胎这一回事,如果说成为“天人”亦是轮回的一种形式,那就应该为许多宗教接受。例如印度教,信仰死后与大梵同在,用佛教的语言来说,便是往生梵天,两种说法无有差异,只是修饰词有所不同。

佛教说“轮回”、说“受生”,跟其他宗教不同的地方,在于佛家反对有一个轮回的个体。如人死以后,并不是有一个“张三的灵魂”、“李四的灵魂”,然后由这些带着标签的灵魂去受生。

有人会问:然则为什么佛家又说有“中有身”?中有身不是灵魂是什么?

中有身并不是灵魂,只是一组带着业力的心识。这心识并无形态,然而由于心识还残存着死者的心力,所以起初便成为依心力(意识)而成的“意生身”。这意生身便即是我们通常所说的鬼魂了。

然而意生身并不能维持很久,渐渐他又同时形成“习气身”。人在生时本来也有习气身,例如梦中所见的自己,便是习气身了。当死亡之际,习气暂时未发动(所以见两次死光明时才是最好的解脱时机),是故初入中有身的意生身便可名为“清净幻身”。

不过习气其实很容易发动,当意生身见到家人哭泣,或见到自己生平喜爱的事物等等,习气便可以随时发动,慢慢习气身便比意生身还要强。

这种形态,已经不清净,虽然仍是幻身,可是因受习气牵引,便成为“前身当生色身”。他具有的形态仿佛“前身”,可是却又具有“当生”(应当往生于那一道)的特色,所见亦是当生的景象。

所以无论意生身或者习气身,都不能称为灵魂。尤其是习气身,他所保存着的是多生以来的习气,习气发动,我们不能说是哪一世哪一个人的习气,是故便不能说是谁的灵魂。

或者问道:既然人在梦中所见的便是习气身,那即是说,习气身与我们的身体同在,那么,为什么我们可以确认自我就是自我,而中有意生身却不能呢?

可以这样回答:人跟意生身不同,因为人有一个血肉身,所以便能成为“自我”的标签;而意生身仅是一个由死者意识所形成的幻身,只有死者觉得自己的存在,所以便失去血肉身这个标签了。

而且,当习气身愈来愈强的时候,亦即是业力的牵引愈来愈强,意识已不能维持意生身的形象,这就更加不能给这意生身一个特定标记,说他是某人的灵魂。

人所以能执着自我,给自我一个特定标记,完全是因为人有一个血肉之躯。所以从来没有一个人离开血肉之躯将意识称为自我——只会称之为“我的想法”、“我的感觉”之类,既然只是“我的”(佛家名相称为“我所”),那就不是“自我”。

正由于这样,佛家才将受生看成是一组业力的转移,由一个个体移向另一个个体。这就称为“不常不断”。没有一个固定而轮回的个体(灵魂),是故不是常;因为有业力在转移,而非业力随着死亡便消失,是故不是断。

当日龙军比丘答弥兰王关于轮回的问题时,便用蜡烛来作示意,一支蜡烛点尽,将它的火燃起另一支蜡烛,便即是不常不断的轮回。并非是同一支蜡烛,是故不常,蜡烛的火依旧保持,是故不灭。

生命的轮回也的确是这样,宿业注入新的身体,这身体又重新作业,然后宿业跟这一生的业力混同,又再找寻新的身体。如是循环不息,便是轮回。所以,不能说轮回是一个特定的个体(但亦未尝没有这特定个体的业力)。

必须这样去理解轮回,才理解如何“受生解脱”。——当解脱时,是整组业力的还灭,而不是单一个体像囚徒那般被释放。

有一首偈颂形容这个受生的“前身当生身”(具习气身的意生身)——

前身当生之色身  一切感官无障碍

具有业通神变力  以净天眼见同类

这种形容与宗教信仰无关,无论你相信不相信轮回,你都一定会同意,死者的意识可以凭想象而认定自己有一个身体,所以这个身体没有物质,仿佛死者生前血肉之躯,其实没有血肉。我们在梦中出现的,便是这种形态。

所以你除非否定梦,否则你便无法否定一个具习气的意生身。

然而即使在梦中,我们出现的形态亦不完全由我们控制。你不能像在衣柜挑选衣服那样,为梦中的你安排衣着。有时候,我们甚至会在梦中变形,年纪忽然老、年纪忽然少;身躯会变大、身躯会缩小。为什么这样呢?那就正因梦是由习气主宰,而不完全受意识控制。

所以其实我们很熟悉自己的中有意生身形态,那就有如梦中的自我。

一般来说,当中有意生身初形成时,这意生身一定是以最美好的形态出现。无论死时颜容如何憔悴,意生身都一定青春美好;无论死时如何贫寒,意生身都一定充实富足。因为死者的意识一定用最美好的回忆来装饰自己。

那亦即是说,意生身所具的“前身”,一定是前身最美好的形态。这种形态,说是可以维持三日半(亦即是经过见寂忿尊的两个七日周期之后的三日半)。

三日半之后,由业力感召的习气身开始发生影响。这亦原是无可避免的事,因为意生身负载着宿生的业力,这些业力不可能不产生作用。业力总脱离不了贪、瞋、痴、妒、慢的范围,它们彼此互相增上,就像生前一样,由一个业,引发另一个业,这另一个业又回过头来加强原先的业,如是等等,业力就构成一个纠缠不清的网,于是习气身便形成而与意生身同在。

习气的影响,令轮回产生两种果,一种叫做正报,一种叫做依报。

所谓正报,是决定轮回到六道的那一道;所谓依报,是决定往生的环境与受用。发动得最有力的业,决定正报;其余次要的业力,决定依报。于习气身便体验到当来往生的正依二报,包括六道中那一道的景象,以及其景象的优劣。甚至连意生身都变成带有当来往生的生命特征。——例如当往生为猴子,就会喜欢搔痒;当往生为阿修罗(非天),就会喜欢挑战。如是之类。

这就是颂文第一句“前身当生之色身”的意思。其所谓“色身”,并不是物质身(血肉身),而是具有形态的意思,在显宗的经典,则称之为“微细身”(如今英译多译为subtle body)。其形态如前述,受到“前身”意识以及“当生”景象的影响。

颂文接着说“一切感官无障碍”,那是说中有意生身的六根(眼耳鼻舌身意),无论前身有什么缺憾,这时都变得完美无缺。盲人变成能见、聋子变成能听。不但这样,在业力范围之內,意生身想听什么,便可以越过万水千山来所闻;想见什么,便可以穿透万障千重来看见。这就是所谓“神通”了。可是必须注意,一超越业力范围,意生身即无所见亦无所闻。

因此颂文说:“具有业通神变力”。

这些“神变力”除了天眼、天耳之外,还能够穿越障碍。墙壁、石岩,甚至大山都可以穿过;而且意念一起,立即就可以随心所欲而到达任何业力许可范围之內的处所。

不可为具有这些神变力而高兴,因为这不是修持的功德、不是禅定生起的神通,只是由业力所生的神变,由脱离物质身羁绊之后的心识力用。所以能不应用这些神变就不应用,因为每次应用都要由意识指挥,而每当意识动时,一定增上了业力的运作,使本来已经错综复杂的业网变得更加错综复杂,这就使解脱变得更加困难。

说到这里便应该知道,堕入中有身之后,最好的解脱时机是那两个七日周期,然后便是五日半的意生身时刻,一旦有习气身生起,可为说,已踏入轮回的边缘。

所以颂文最后一句说:“以净天眼见同类”。

这句颂文所说的“净天眼”,当然不是指由禅修所得,亦不是说天人福德所致的天眼,如前所述,只是中有意生身这形态的业感特征。当专注时,意生身若是当生天道,他就可以见到天人;若是当生人道,他就可以见到人。所以有些中有意生身于死亡一段时期之后,还可以与人的意生身相见。对人来说,那就是梦见先人;对中有身来说,即是入人之梦,与其意生身见面。假如他当生于其余五道,那么,他就不可能再见到人。

如上描述,也许有人会羡慕中有意生身,神通感应,何等自在。实际上意生身并不如这些人所想象的那般自在,因为一旦失去物质身,他就会无依无靠,有时甚至会觉得全身解体涣散,由是生起怖畏,这怖畏又引发六道的怖畏现象(即使是当生天道的中有身,由业力令其有时得见天道的器世间,但这器世间亦依然不离怖畏)。

所以“六中有导引”是这样来形容中有意生身的——

你摇晃,由于业风的缘故,你从来得不到休息。你的意识无所依,有如鸟羽被风吹散,又如骑上风马,飘动而无休止。

试想象一下刹那都不能停止的生活,便知道中有意生身为什么会渴望轮回,因为他实在需要一个寄托之地,一具肉体、一处庇安所(例如母亲的子宫)。

中有意生身存在的时间,或一七、或二七,以至七七,视业力与当生那一道而定。一般来说,是三七以至四七。过此之后,便是轮回的时刻来临。

前面说过,轮回由正报与依报来决定,所以便有下述的种种情况——

正报好,依报亦好的,往生天道,成为天人,受用天界的享受。稍差一点,依业力往生阿修罗道或人道。如果是人道的话,那么便会出生于物质丰富的文明处所,精神享受与物质享受都胜于贫穷国度的人。

正报好而依报不好的,可以往生三善道(天人、阿修罗、人),依业力而定其受生环境的好坏。譬如贫穷国度的人,虽得人身(正报好),可是饥馑、疾病随伴一生,精神物质都久缺享受。

正报不好而依报好的,可以往生三恶道(畜生、饿鬼、地狱),但受生环境与享用都优胜于同类。这例如堕入畜生道,可是却成为宠物,受主人爱惜,从来不为食物发愁,其精神与物质享受,甚至比赤贫国家的人还要好得多。

正报与依报都不好的,当然往生三恶道,而且受生环境与享受都比同类差。例如无人饲养的野狗,甚至是赤贫国度的野狗,连扒垃圾堆都难找到半点口粮。

所以中有意生身由于具备“前身当生”两种因素,于其未受生前,即已可以感觉到自己将会获得怎样的正报与依报。倘若感觉到不妙时,中有身便会生起畏惧,并且因而痛苦,由痛苦又引生业力,由是生更大的痛苦(例如见到更难堪的景象),这时必然感到孤立无依,因此,便正需要“受生中有”法门的指导,使他知道此时如何自处。

下面,将谈及这个法门。但在此之前,不妨先知道引生六道的景象。

据密续说:中有的境界通常出现烈风,伴随着风声,有湖水澎湃声,有噼噼啪啪的火烧声,有山崩地裂声。死者的业力越坏,声音愈加恐怖。

还会出现许多凶猛狠恶的形象,死者或视之为恶人、或视之为鬼卒,这凶恶的程度亦随业力而定。他们持着各般兵器,轰隆隆喊着打杀之声。亦有死者会见到自己被猛兽追逐;亦有死者唯见暴风雨来临前的黑暗。

恐怖的声音,惊惧的形象,逼死者躲藏。他们的意身起初可以依附着佛像、佛塔、寺庙、桥梁,甚至是大树、石块等等,可是除非死者生前修习过入定(不一定是佛家的禅定,也可以是外教的定),否则当五日半的期限过后,习气身已完全形成,他们便再无法靠依附来寻求安隐。

这时候,当生何处,便会见到该处的景象。

如果是当生于天道,会见到珍贵装饰的辉煌宫殿。宫殿的辉煌超越世间想象,是故称为“越量宫”(越量即是“超越思量”)。在景象中,连道路都以黄金装饰,草地也以珍宝堆砌。这是幻象,所以对于不以珠宝黄金为贵重的死者,形象则可能改变,然而不变的则是庄严、华丽的基调。对不求解脱的死者来说,这是一个可以安住的处所,住下来,便能于天道受生。

可是对于求解脱的死者来说,天道却是个险处。意生身带着善恶两种业力往生天道,在天道中享用丰饶,无有灾病,一切都是善因造成的善果。所以生为天人之后,可以说都是消耗善因,而剩下来的在比例上便以恶业为多,因此,除非此天人身能获解脱,否则再转轮回之时,便极可能以恶业为因,受恶果之报。

我们见到一些人,聪明、正直,可是却以贫困终其一生,受尽白眼与讥讽,这便可能是由天人轮回为人,正报虽好,依报却有缺憾。至于佛经上常有记载,有天人轮回为饿鬼,甚至落地狱,是故求解脱者实不应羡慕天道。

当生阿修罗道的意生身,会见到宫殿、园林,但同时见到旋转的火圈。那是无论如何都不应受生之所,因为阿修罗受到瞋恚心主宰,常以斗杀、战争为念,于是时时找出非战争不可的理由,所以一入阿修罗道,虽受天人的享用,却极容易堕入地狱道。

如果受生人道,则分四大部洲的景象——

东胜身洲的景象是湖泊,湖上有天鹅和鸿雁;西牛贺洲的景象是湖泊与草原,草原上都是马;北俱卢洲的景象是湖泊与树林,林间有许多黄牛。这三个都是未传佛法之地,所以求解脱的意生身不应该进入。

唯有南赡部洲已传佛法,意生身可以安住,它的景象是到处有美宅华厦(却非华丽的宫殿)。要受生,便安然住于这个境界,等待受生的时刻来临。

下面是千万不宜安住的三恶道——

若是往生畜生道,会见到石洞、小屋,笼罩着烟雾。

若是往生饿鬼道,会见到枯树干、崩岩陷峡、残败林地,笼罩着黑暗与阴影。

若是往生地狱道,会见到阴暗的洲渚、黑铁屋、红屋、地洞、黑暗的街道。那儿还有恶业所感的歌声,对充满恶业的意生身应该很吸引(可是,我们如今业力所感的,又是怎样的歌声呢)。

没有人可以证明这些当生的景象。然而不相信也没有关系,知道对于这些景象的说法,至少有益无损。

六种遮胎门——说“受生中有”之二

全部“受生中有”的修习与实践,称为“遮胎门”,分为六科——本尊遮胎门,上师遮胎门,四喜遮胎门,对治遮胎门,清净光明遮胎门,幻化身遮胎门。

这六种遮胎门其实并无宗教上的限制,只不过若连信心都未建立的人,他的中有身便很难应用这些法门。此外,有部分法门又须修习,有些甚至要以日常的修习为基础,所以这便变成限制,成为密宗信徒的专利。

是故这六种遮胎门之外又另有方便的方法,专为那些生前未修习过密法的意生身而设。这即是佛家慈悲的胸怀,即使不相信佛法,但却依然为不相信的人做出指导。当然任何人都可以将之看成荒谬无稽,但任何人都必然会死亡,假如死后真的碰上这些境界,只要稍加回忆,便至少不致手忙脚乱,晓得是怎么一回事。

同时,所谓“本尊”、“上师”等等,只是站在佛家立场来建立,如果是其他宗教信仰的人,可以将本尊当成是自己宗教的圣者,将上师当成是自己教区的神父、牧师等等,这样做,一点过失都没有。

密乘对于本尊或上师,只是根据其象征的意义来建立。所以任何宗教的圣者或传道人,都一定有宗教上的表义,这就够了,中有身只须持着任何神圣、清洁的表义,便已经可以遮胎门。因为遮胎门只是意生身的意识运作,根本不是真的有一位佛,或一位宗教的圣者在为那意生身掩住母亲的子宫。

在这里,我们可以体会到佛家破除迷信的精神,一切都只是身、语、意业的牵引,也即是说,我们的举动、语言、思想都有力量,这些力量足以决定我们的生命形态、物质形态、意识形态。这一切,既非宿命,亦非由一个神秘(或者神圣)的他力来为我们做出决定。

所以学佛无非只是心理改造,改造为坦然、清净、无私、平等。在受生中有的过程中,即是改造心理的最后一个机会,只须意生身的心识发挥出正面因素的力量,他便可以不入胎门而终于得到解脱。而本尊、上师等等形象的建立,目的便是方便意生身的清净心生起,没有这些形象,心识便有如散漫汹涌的海涛,有了这些具表义的形象,那便成为一道堤防,可以将海浪约束。

正由于这样,我们才能以佛为心理的堤防,也可以以圣者为堤防。可以依靠密乘的上师,也可以依靠自己的牧师等等。

对完全没有宗教信仰的人,他可以依靠民俗信仰的神衹,甚至是自己景仰的人物。所以广府人信仰关帝、台湾人信仰妈祖,关帝和妈祖便亦可以成为受生中有时遮胎门的圣者。

根本不必怀疑关帝和妈祖的力量,因为他亦无非是一个表义,象征“义气”或“庇佑”。以关帝为例,香港警察崇拜关帝,黑道人物亦崇拜关帝。如果将关帝当成实际存在的神衹,可以威福信众,那么,当警察与黑道人物冲突时,他将怎么办?但如果将关帝当成表义,那便没有矛盾,无论警察与黑社会,都可以用同一表义的符号。

用表义来建立心识功能,并因而在受生时能得解脱。这是修习“受生中有”这种禅法时必须认知的事,否则便容易误入歧途,变成祈求一个不可知的力量。

下面,我们便转入正题,谈到六种遮胎门的修习与实践。

第一,本尊遮胎门。

修习过生起次第的行人,应该习惯于忆念本尊的明相,一弹指间,明相便能清晰地出现。当中有时,见到风雪狂吹,雨雹猛袭,自己受人群追逐,若意生身不生惊怖,刹那间便将自己观想成本尊的明相,于第二刹那,风雨雪雹便会停止,人群也立即停止了呼喊与追逐,由是意生身便可以从容地像平时修持那样,将一切明相自显现都观想为本尊以及他的坛城。假如本尊是金刚萨埵,那么,境界中一切生命形态,包括意生身自己,都是金刚萨埵,器世间(这时候是意生身所处的环境)则是金刚萨埵的刹土。一切声音都是金刚萨埵的咒音。

所以为了修习这种心识力用,行者于修生起次第时,可以这样观修——

我已经死去,我如今所身处的便是中有景象,我身边的人都是中有身,我因为不认识中有,所以到处漂流,如今我必须马上自己观修成本尊身——如是等持。

接着,观修一切明相(周围的人与畜)都跟自己一样成为本尊。

再接着,观修处身的环境变成庄严的本尊刹土。

最后,自己念着咒,同时倾听自己的咒音,然后将一切声音都听成咒音。只须专注于自己的咒音,当专注深时,连汽车声、钟声,甚至电视声,将之听成咒音,一点都不困难。

如是反复观修,起初在静处修,甚至可以在看着球赛的时候修,在热闹的超级市场修。久而久之,无论身处怎么样的环境,我们都可以在意念中产生一个本尊的世间。这个世间可以跟现实世间重迭,就如照片的叠影,不过,我们的意念并不专注这个所谓现实的世间。

这样修习娴熟,当受生中有生起时,立即忆念本尊与坛城,胎门便受遮闭,意生身现证持明位而自解脱。

然而,当意生身入胎时际(亦即是受生中有的最后时际),意生身必然见到人或畜的雌雄交合,若转生为雄者,则对雄起嫉妒;转生为雌者,则对雌起嫉妒,于嫉妒之念一生(或欲念一生)的刹那,即便入胎。

这个时刻,比受生中有生起时紧张得多,真可以说是电光火石的俄顷。若意生身至此时际仍未解脱,见到交合的境界,应立即将交合的雌雄观想为本尊双身,自己亦同时成为本尊,即能于本尊坛城的光晕中解脱。

第二,上师遮胎门。

这里所指的上师,通常是指传密法入西藏的莲华生大士,其明妃为智慧海空行母,称为上师父母双尊。

密乘有许多佛像都是双身,观修时本尊亦是双身,许多显乘的人加以诟病,以为YIN亵,甚至对此加以绘影绘声,用凡庸心态来加以不堪的解说,这类人,本身其实已为YIN亵所困,因而在心理上便很难摆脱。在池塘中见到一对野凫交颈他们都会以为不净,要执起一片石头来掷打,可是,他们用来供佛的花却有雌雄花蕊,要不要把花蕊摘掉呢?

事实上双身的本尊,有多种表义,最基本的表义则是现分的生机。周遍一切时空,周遍涅槃界与轮回界,生机无不遍现,所以便以双身作为表义。

除了“雌雄”这个象征之外,还有什么象征可以更好地表示“生机”这个概念呢?

这不只是印度人的想法,即使中国人亦有同一的想法。中国发源于晋代的玄空风水学(可以定义为“时空环境学”),依“中州派”的传授,便正是以“雌雄”的动态来判定一个地段的吉凶。“雌雄”不同“阴阳”,阴阳没有动态,只是元素,若一旦阴阳有了生机,那便称之为雌雄,有时亦说为“阴阳交媾”。只可惜如今许多自称为“玄空学家”、“风水大师”的人,却无一人能说出何谓阴阳交媾,那就失去了“玄空”的精华,只能用死的阴阳符号来代替有生机的雌雄生态,这便恰如学佛的人,只知道“显现”为现分,而不知道现分的精要在于生机。

学佛而不晓得由生机来现证“自显现”,局限便很大,结果唯有落于事相,甚至陷入虚无,因此在正确的指导下,现证“生机”实在是现证“现分”的最佳手段。

行者在修习生起次第时,观修雌雄交合,自己则观为中有身,心中忆念,自己刹那顷便将入胎,于此际同时观修所见的双身即是上师双身,随即衷诚求取灌顶,如是受生胎门即已遮闭。

密乘行人只须生起次第熟习,甚至只熟习上师单尊的修习仪轨,于中有入胎门时,亦容易观修上师双尊,由是遮胎门而得解脱。

观修上师双尊跟观修本尊双尊两个法门的差别,在于观修上师时,意生身的身份只是求上师灌顶的弟子,而当观修本尊时,意生身却须同时自己观成本尊(双身或单身都可以)。密乘行人依根器不同,各有方便。

但对未修习过密法的意生身来说,即使能将对境观为圣者,亦未必能将自己观成为圣者,那就以上师遮胎门的方法为较方便。

密乘行人亦不一定要将“上师”观修为莲华生大士与智慧海空行母,亦可以将莲师为自己从受灌顶的上师,只须能将欲念转化为清净,心生虔敬,则自然可以遮闭胎门。所以,完全未学过密乘的人,亦可藉观想自己宗教的长者来遮胎门。要点是:妒念与欲念必须转化为清净,忆念自己行将入胎,祈请这位长者救护。虔敬之心一起,目的便能达到。

第三,四喜遮胎门。

这法门只适合修习过圆满次第的密乘行人。如果修习得好,根本不须遮胎门。于临死时,由于地、水、火、风等“四大”逐渐消融,由母分而来的“红菩提”自然上升、由父分而来的“白菩提”自然下降,二者会合于心轮,分别成为红彤彤、白雪雪的现分,此际生机显露,于是生起俱生大乐。于此时际,假如修习圆满次第娴熟的人,便会依着“四喜”的修习,于神识昏厥以至内息断绝这一段时期内,由“俱生大乐”引生俱生智——这俱生智,即是“乐空双运”的境界。以现证智故,其人刹那即入法界而得解脱。

关于这些,必须有上师的指导然后才能修习,千万不可依靠坊间的一些书本即便自行修习,尤其是不可妄自修习“双身法”,不但容易出毛病,而且于临死时,可能会出现遗精(女子则为白带),由是堕入饿鬼道。因为正误之间只相差一线,很容易犯错。

若未能如是解脱,亦即圆满次第未能娴熟,则可在“法性中有”时期,由见寂静与忿怒尊的双身,从而忆念俱生大乐,于是本觉智即能徐徐显露,由是解脱。

在这里,需要一谈关于寂静尊与忿怒尊。

寂静尊虽然表相祥和,但在形象上亦跟显乘的佛像不同。他手中拿着的法器,称为“标帜”,这就说明了密乘寂静尊形象的建立,即以“标帜”作为重点。而显乘的佛像,只有用“三十二相”以及“八十随形好”来表彰佛的功德(详见《宝女问经》),除此之外,便只有手印作表义。可是密乘寂静尊却由五佛冠开始,以至十三种衣饰,手印标帜,身光肤色,无一不具足特殊的表义。同时还具备九种舞姿,更是“明分”与“现分”的标志。

至于忿怒尊,除了用死亡来成为标志,与寂静尊不同之外,那些多手多足、多头多眼等等,更是超越时空的标志。——他虽然在形相上依然脱离不了三元次的立体,可是,手足头眼的数量跟我们不同,毕竟能令我们感觉到,并不是一切高级生命形态都跟人类一模一样。

我们看电视上的“外星人”,不也只是用跟人类不同的人造型来作为象征吗?

因此,当意生身于“法性中有”时,见到寂静尊与忿怒尊以双身的形态展现,便当现证超越时空,周遍一切界的自显现,生机具足,表义俨然,然后由生机现证现分,由表义现证明分,由是现证本来空分、明分、现分三者不一不异的境界,是即为自生智——如是解脱。

至于根器最下的行者,既不能如上根之现证四喜,又不能如中根之现证明分与现分,那便只能于受生中有时,见到阴阳交媾,立即由根器之乐转化为修习四喜时的大乐,于乐空双运中遮闭胎门。

第四,对治遮胎门。

对于比丘、比丘尼,因持戒律之故,不能由双身现证,那么,便可以于见到中有父母时,立即忆持戒律,修不净观,如是断除对父母形相的执着,断除欲行与非梵行,即能遮闭胎门,至少亦能生于善胎。

这法门稍逊于前三者,但凡持戒的人都可以做到,是其优点。

若为不持戒律的凡庸者,亦可以用平常心来对治,只须无妒念,无欲念,亦可因善业牵引而受生善道。

第五,清净光明遮胎门。

第六,幻化身遮胎门。

这两个法门,不适合普通人。前者,意生身生前须修过光明教授,或修过立断、顿超;后者,意生身生前至少须修过梦幻,始能遮断胎门而得解脱,于此无须详说。

上来所说的修习要领是——

修习生起次第的行者,对于“处生中有”的一切形相,也即是现世界一切事物的形相,应视其自性为本尊父母(或上师父母)。也即是说,须由事物的“现分”来体会,现证一切法的生机。

修习圆满次第的行者,须视一切相为“明分”。即视一切相为本觉智之自显现(亦即空性中的自显现)。

复次,由视一切显现皆如镜影,故知其虽显现而无自性。此即“现空不二”。由于“梦幻中有”中,昼间所见皆为欺妄相,梦中所见皆为虚幻相。由欺妄与虚幻相,生起清净现分,生起清净光明,当于中有时,一切所见亦然如是,这即是于中有中解脱的基础。

行者日常复须如是行持——

将眼前所见一切显现,视为自己死后徘徊于中有时之一切自显现。

将一切已生、未生有情,视为受生中有内之有情。

于是观修一切境界:风息怒吼、闪电雷鸣、雨雪冰霜、天昏地暗、人声鼎沸、犬吠鸡鸣、军旅对阵,以至所见有情之各操各业、异语交谈、载歌载舞,以及种种世间杂乱,悉皆为中有境界。

现实与观想混成一体,两个境界任其重叠,因为同属欺妄与虚幻。缘想此即中有,此即受生中有时的境界。眼前所见的亲友,亦视为已死,与自己同于中有中飘流。

如是久久行持,即不知不觉得证大手印。心识等持于此证量,成为习惯,由是即可于“法性中有”中解脱。

复次,恒时心识等持,不加整治,于无整治、自显现现前中住心,凡念头生起,皆于四大解脱中消融,现证一切法自生起、自解脱。这即是“禅定中有”的境界。

如是行持,即在本来清净中住心,能恒时住心,即可于“临终中有”时现证光明而自解脱。

上来即是修习中有自解脱的重点。行者若将中有依现实分为生、死二段,证量即难获致。

三个禅的境界——完结篇

“六中有导引”,称为生与死的禅法。在禅法中,生死一如,是故生的禅法与死的禅法可以沟通。

在生时,处生中有的修习,与受生中有连贯;梦幻中有的修习,与法性中有连贯;禅定中有的修习,与临终中有连贯。

在死时,临终中有不能脱离禅定中有的证量;法性中有不能脱离梦幻中有的证量;受生中有不能脱离处生中有的证量。

这样配合,虽然有点机械(因为实际修习需要交替,是故灵活),然而这配合实际上是依一切法自显现的空分、明分、现分来作分别,这亦即是“六中有”的三个纲目。

必须重复提醒读者,“自显现”跟“显现”不是同义词。说“显现”,是用凡庸心识来认知一切事物,所以一切事物都经过心识的歪曲;说“自显现”,心识只如一面镜,任由事物投影于镜面,这镜影便即是自显现,是故心识并未外加任何概念于事物身上。

然而我们亦并非否定事物的概念,我们只认为对事物外加概念,不能说出事物的实相,所以才称之为心理的歪曲。任何歪曲对心识来说都是束缚,由是不得解脱。

然则如何去认证“自显现”呢?

空分是自显现的性、明分是自显现的相、现分是自显现的用。必须三分同时现证,然后才能称为现证自显现。

宁玛派反对先将一切事物定义为空性,然后去证它的空性,因为这样做时,便等如用概念来证概念,依然是心理歪曲。所以,必须在修习中,由现证一切法的相与用,从而现证一切法的自性。对自显现,亦然如此。

修证现分,要领在于生机;修证明分,要领在于显现。生机是事物内在的功能,显现是事物的外在形相。由这两种修证,我们便可以同时修证空分。这空分,即是事物的自性。

(在“六中有导引”中,说证四种现分,这“现分”其实已包含明分与现分。)

所以在六中有的修习中,处生与受生两个中有,要领在于现分,即现证生机;梦幻与法性两个中有,要领在于明分,即现证显现(统摄为光明);临终与禅定两个中有,要领在于空分。

一切事物的性、相、用不可分离,因此六中有虽然分别三者来修习,实际上全部中有法门是一个整体。也就是说,我们于临终时现证死光明从而自解脱,虽然是现证空性,但亦不离显现与生机的现证;同理,于法性中有时现证寂忿尊的显现,从而由明分现证自解脱,但亦不离空性与生机的现证;如是,于受生中有时,虽由现证生机,而由现分得证自解脱,其实亦同时现证空性与显现。

必须如此理解,才能明白生死一如,性相用为一体的意趣。这便是生与死禅法的“禅”。

无论是临终中有、法性中有,抑或是受生中有,皆当知一切境界都是法性的自显现。

死光明是法性的自显现。

寂静尊与忿怒尊是法性的自显现,连同一切声、光、辉都是法性的自显现。

雌雄交合的现象是法性的自显现,六道的景象亦是法性的自显现。

能够现证一切法都是自显现,则意生身即当自解脱,因为他已离开了心性的一切歪曲。于现证的刹那,內自光明生起。

然而难处却在于,意生身本身也是法性自显现,所以便反而难于现证。这即如电视屏幕中的人,不能现证屏幕中的人物为虚幻、为欺妄,他必须脱离屏幕,然后才能现证屏幕中一切显现只是幻影。

我们在人世时,亦有同样的难处。这个世界,我们称之为“红尘世界”,可是我们自己就在尘世之中,这便等如我们自己就在荧光幕内,是故无法认知一切显现为欺妄与虚幻。

因此,生与死的禅法,其实即是现证“自显现”的法门。若刻板一点来说,就等如是荧光幕中的人,形相虽仍在屏幕,可是心识却已脱离屏幕,由是才能现证屏幕中的事物为欺妄与虚幻。

这就是禅。当心识脱离屏幕那一刹那,便即是禅。因为这时心识才能离开屏幕中的一切纷闹,得到休息。

经过这个现证,即使心识依然住在荧光幕内,心理状态已经不同,因为已经有过现证一切法欺妄与虚幻的经验。这种安住,即是心性休息的延续。

然后,我们由自己所处身的屏幕,推广到一切屏幕(也即是由心性所认识的自显现,推广到一切法的自显现,包括自己心性所不认识的自显现,例如涅槃界),由是安住于法性,同时心性便已自解脱了。这现证的一刹那,也即是禅。

当心识能于光明中安住,即使在日常生活中亦不失光明,那就能生活在更高的层次,但心却非如顽石,它依然有喜怒哀乐,只是这些情绪并不影响心理。心理是根本,情绪只是枝节。树无枝节依然是枯树,枝节受风动摇却对根本毫无影响。

因此说,禅就家常日用。

现代人喜欢对“禅”加以玄谈,引用一些公案,然后用凡庸的智能来串讲,说得不食人间烟火,可是却又说日用家常,说平常心,那不是禅,只是文人的慧业;那不是光明,只是凡庸智能喷发的火花。

现代的一些禅师否定止观,认为修禅的人无须寂止,亦无胜观可发,止观只是外加于心性的面具,停止一切妄念,心性就自然能显露本来面目。然而这却实在是心识能住于法性以后的事,也即是心性自解脱以后的事。在此之前,谁也无法不用“止观”这金刚箍去收拾那头心猿。达摩面壁九年,难道这九年他都不思不想,就像石头对着石头?

佛家一些宗派,以心性自解脱为究竟,然而宁玛派却认为,心性住于法性只是一个层次的解脱,因为心识依然落于法性的边际。也即是说,我们依然耽着于一个自以为清净光明的境界。

螺髻梵王(Brahma–Sikhin)见释尊的化土(也即是我们这个世界)清净庄严,因为他的心性已经解脱。

舍利弗见同一境界,可是却觉得它污秽杂乱,因为他的心性未曾解脱。

然而,螺髻梵王却并未成佛,他只是心识住于法性,亦即心性清净。心性清净是故所见亦即清净。可是,他的心识却恰恰便受“清净”所困。

经言——“于是佛以足指按地,实时三千大千世界若干百千珍宝严饰,譬如宝庄严佛无量功德宝庄严土。一时大众叹未曾有,而皆自见坐宝莲华。”

这即是释尊的自在。这片化土或净或不净,随意示现,如是即法性亦不住,这即是法性自解脱的境界。

当法性自解脱时,心识住于平等性——例如净土与秽土平等,涅槃界与轮回界平等。

住入平等性的刹那,亦即是禅。

这才是平常心。如今这佛家名相已经被滥用,连喝茶都说要持平常心来喝,贩茶的人,用这名相来装饰高雅,很令怀疑,他是否企图蒙混茶的色香味高下。

即使住入平等性,亦不等如在日常生活中毫无分别,连滋味都辨别不出来,连颜色都不分红绿青蓝。若这样时,天生的白痴便已心识住平等性。

住平等性是彻底超越时空的境界。我们有俱生以来的执着,那就是时间和空间。时间永远是一元次的直线,空间永远是三元次的立体;所以我们建立佛像、建立佛的宫殿,也一样是立体;我们建立佛,也一样是过去、现在、未来三世佛。那就不是平常心,不是平等性。当住入平等性时,心识便远离时间与空间的束缚。此如经言:“如实了知一切世间种种诸界。”这亦即是超越时空的境界。不超越时空如何能说为“一切世间种种诸界”。

所以禅的境界,亦即是心识改变的境界,心识依层次改变,也就依层次而住,依层次而自解脱。——上面并没有谈到“平等性自解脱”,因为“住平等性”与由此边际自解脱,其差别非常微妙,很难用文字来形容。

在《大宝积经》(卷八十七)中,有一段商主天子与文殊师利菩萨的对话——

天曰:文殊师利,云何了知诸众生相?

答曰:见一切众生从因缘起,不断不常,是故遍知众生界也。

又问:众生界者为何义耶?

答曰:众生界即是法界。

又问:云何法界?

答曰:自性空界名为法界。

又问:何谓空界?

答曰:超过一切境界是虚空界。

又问:何等是超过界?

答曰:是佛境界。

又问:何谓佛境界?

答曰:眼界是佛境界,然佛境界,非眼,眼色、眼识境界故;耳界是佛境界,然佛境界,非耳,耳声、耳识境界故;乃至意界是佛境界,然佛境界,非意,意法、意识境界故。

色界是佛境界,然佛境界非色境界故;受想行识是佛境界,然佛境界非色、受、想、行、识境界故。

无明界是佛境界,然佛境界非无明境界故;乃至老病死界是佛境界,然佛境界,非老病死境界故。

欲界是佛境界,无贪相故;色界是佛境界,非对除贪故;无色界是佛境界,非无明见故。

无为界是佛境界,无二相故;有为界是佛境界,非三相故。

天子,是名佛境界——如是境界入一切界,若边无边皆悉摄受。……

佛界魔界如实了知,寂静平等,是则名为最大神变。

复次菩萨不住平等,以平等法成熟众生。

这段经文已总括了上来所说的义理。众生界是法界,那是心性自解脱同时住入法性;法界即是超过一切境界的虚空界,那是法性自解脱同时住入平等性。然而,佛境界却又不离众生界的眼、耳、鼻、舌、身、意;色、受、想、行、识等等,这才是平等性自解脱,因为那时已无“平等性”这个概念,是故已不受束缚。这种境界,勉强用词语来形容,只能说是“不住平等”而以平等法作功德事业,亦即是“不一不异”、“不即不离”。

人的心识,由于受蕴、处、界的范限,能法性自解脱已了不起,住平等性,已证十地,成佛则很难很难。“六中有”的建立,则是利用人的心识初离原来束缚,是为解脱的良好时机,三个中有,便是对三个时机的利用,然而这其实亦非易事,只是比较起来没有人在生时证自解脱那么困难,因此又建立“迁识”(颇瓦)法门作为补救。

到遮胎门时,其实已是最后时机,倘如遮胎门失败,意生身便要投胎,这时便须求生善胎了。

求生善胎者,若是密乘行人,则其意生身当皈依三宝,忏悔罪业,然后观想自身成为本尊,抱着再来受生以利济世人的意愿,于是坦然入胎。由于善业发动,若是恶胎则当自行关闭,而意生身则乘着愿力,终能入善胎。

善胎的意思,是能得暇满人身,于未来世能学习佛法,并且能得善知识指导,修持佛法,于是即能指导有缘,令入佛道。以此之故,当生于有适当条件的人家。

若不是佛教徒,亦当忏悔自己所知的恶业,忆念自己生平的善业,以求得善胎,当来世时定能利益人群,为社会作出贡献。以善愿故,亦当得入善胎。

生与死的禅法,只是一个平实的法门,其中蕴涵宁玛派密法的意趣,实为佛家无上法门,亦称为不二法门、不可思议法门。离一切相对法,是故不二;內自证自然智,是故不可思议。因此,用灵魂学、用心理学,或将之视为度亡,或将之唯归结入空性,都不是它的主旨。它只是将高深密法摄为方便,令有情得以捷道解脱的法门,若由此渐修顿证,定当解脱。

愿有情未空,此法门能普弘人世。吉祥。

 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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请常念南无阿弥陀佛,一切重罪悉解脱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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